目下江永却无暇细加思索,溃落的腐肉浸在身下蜿蜒的鲜血中,伤处显露森森白骨。支离破碎的世界在他的眼前被拉扯、压缩、扭曲,人被捏塑成鬼煞模样,而后神志的黑洞逐渐扩大,将他融化在无限的混沌中。他似乎触到生与死之间的那条虚无的边界,又似乎并未触到。直到四十杖毕,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荒唐与虚伪才又将残损的世道填满。
“恒之!”“大爷!”江永依稀听见江泰与华安的声音,自眼缝中见其身影,有气无力地问道,“今日之事,老夫人与夫人……都还未知晓吧?”
华安将一颗药丸塞进江永口中,又灌进一碗烈酒,待他眸光重聚,方低声说道,“公公入府通报,未曾回避女眷。夫人……夫人就在端门外。”
江永阖目缓神,不让任何人看到眸中顷刻泻出的怨恨。待熬过上药时最疼痛的阶段,才又缓缓开口,“庆馀,江泰,你们扶我起来。”
“恒之,你伤得太重,还是让我们把你抬出去吧!”
江永没有回应,耐心等华安让步。
华安重重叹了口气,脱下外套盖在江永身后,又唤来刚上好金疮药的江泰,两人一同架起江永,一步一步朝端门挪去。
宋景迁站在道路中央。青白的面颊,花白的胡须,双眼猩红,从袖中伸出的笏板在风中剧烈颤抖。
江永一行停下脚步。“恩师。”江永压平声线,朝他微微欠身。
“你……”宋景迁声音里没有一丝水分,干涩有如枯枝刮擦石墙,“谁许你……”
额上的剧响打断了江永的思绪,他没有听清恩师的话语。低头只见半块笏板坠落于地,温热的液体滑下发鬓,一滴一滴渗进尘埃。
任何制度,一旦留有进退的余地,定会有人加以利用。廷杖正是如此。同是四十大杖,若要锦衣卫“着实打”,受刑者必将断筋碎骨,终生不良于行,若是“用心打”,便连性命也无法保全。所幸杜聪等人忌惮江永官级,不敢妄加惩戒。施刑的锦衣卫敬重江永为人,又在落杖时收了劲,故而江永虽然皮开肉绽,却并未伤到筋骨。在休养十余天后,他已能够坐在案前,处理简单的事务了。
“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又要久坐办公吗?”
“易安,”江永匆匆搁下笔,“公文即刻阅毕。你身子不便,何需来此看顾我?”
“案上卷牍高叠,你的‘即刻’,究竟是几个时辰?”沈蔚苦笑摇头,将一碗汤药递到江永手中,“你先将药喝完,我帮你看看额上的伤口。”
江永点头应下,阖上面前摊开的书籍,随手放到案角。
“《四书五经大全》?”沈蔚认出熟悉的封面,“你怎么又在看这本书?”
“高公致仕,我进补次辅,主管三月会试事。会试初场《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题目须由我拟定,”江永解释道,“奈何久历宦海浮沉,帖括之学多已遗忘。以己昏昏,使人昭昭,此事虽悖常理,如今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圣人之说距今千年百年,早已难料目下情势。若于时务无尺寸之益,又何必令读书人皓首穷经?”
“若有一物可凝聚士大夫心志,我想,恐怕还得是这先贤之言,仁义之道,”江永放下药碗,“今时不同往昔,商贾之利、西学之兴、家国之患,固非孔孟程朱可以预料。有识者如王阳明、李卓吾等提出‘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愚夫愚妇皆可知圣贤之道’,欲化繁为简、裨补阙漏。然如此一来众说纷纭、贤才遗野,朝中威权于此大败。万历首辅赵涉川禁绝私学,正为凝聚人心、整肃纲纪。当今日家国存亡之际,更须以科举收拢民心,纵使所学不可经世致用,亦非现下能够改变。”
“然而此举终非长久之计……”
“天下百孔千疮,朝廷无力变法改革,我等也只能暂且做个裱糊匠,修修补补以避些风雨而已,”药酒触碰额上的伤口,江永轻轻“嘶”了一声,“何况儒家所倡‘仁义礼智信’无论何时都不会有错,只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背地里却不断做出贪欢享乐、泯灭良知的事来。”
江永一向于人事知而不语,就连沈蔚也很少见他如此露骨地表达负面情绪。她没有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小心用手指轻抚丈夫头上伤痕,柔声道,“恒之,莫要埋怨宋老先生。”
“恩师待我如子,责之深,爱之切,我岂会心怀怨怼?”
沈蔚将药酒放下,为他缠上干净的棉布。
“易安一定在想,当时真正的奸佞就在身边,而我并无过错,又代恩师受四十杖刑,为何恩师还要用笏板击我额头,对不对?”
“嗯。”
“恩师自决定公然弹劾薛青玄,便已抱定必死之心。薛青玄及其党羽的诡计再阴险、手段再暴虐,实则都未让他惊惧半分。恩师想要做的,是用自己的热血唤醒假寐的大宣官员,让他们看清朝廷的昏聩与无能,看清敌人的凶恶与情势的危急,激励他们正身董道、为天下百姓登高一呼——而我身为次辅,理应做这些官员的领袖,”江永将妻子揽在身边,“那日恩师过府,同我谈及京中形势,说自己要为王朝陪葬,却要求我惜身,道理便在于此。”
“可是薛元辅权高势大,即使宋老先生舍命一搏,又能有几成胜算?”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恩师所求,终是一个心安而德全。纵使失败,若能在新一代人心中埋下一颗道义的种粒,让他们免受贪婪、自私、懦弱、苟且的侵染,相信恩师也会欣然走向死亡。”
“若说儒学有什么不可忘却的功绩,那便是自孔子以来的一代代师生,通过言传身教,自己背上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将更年轻、更自由的生命放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让他们更幸福地度日,更合理地做人(注1),”说到此处,江永泪流满面,“恩师责我,正因他深深爱我。”
江永将耳朵贴上妻子微隆的小腹,在那里,一个崭新的生命正勃勃而动。
注1:改编自鲁迅《我们怎样做父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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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猃狁孔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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