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猃狁孔棘(四)

“所以就里通外国?”

“此乃无稽之谈!我与韩辅会面不及一刻,浅交数语即归,所叙不过故事旧谊,何谈背君叛国?”

“身为景朝翰林,韩辅未曾打探我朝内情?”

“自是没有。赵副使无故诬指,意欲何为?”吴源额上渗出汗珠,他不欲与赵哲继续纠缠,匆匆离开座位,行至书案旁,“阁老,元辅说了什么?”

“例行询问进展而已,”江永抬头看他,灼灼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景廷查访甚严,曾仕宣朝者府宅皆由萨兵封锁,任何人不得踏出半步。吴源,你根本无法见到韩辅。”

“在下……”

“你暗生二心,私自接洽景朝的礼部侍郎,请其将投诚信转交瑞王,”江永的声音带着悲凉,“信中还承诺要率兵归顺并招徕南中诸将,是也不是?”

吴源张口欲辩,突觉唇舌发紧,所有声音都生生闷进喉中。他的面颊浮上青紫,瞳孔不断散大,整个人如同骤然跌入海底,在窒息与痉挛中,凝视世界被漩涡绞碎,撕出利刃般的光点向自己袭来。

茶里有毒。短暂的清明中,他绝望地意识到这个事实,随即又被剧痛淹没,倒在地上猛烈地抽搐。

半刻钟后,海潮褪去,生命终结。

“吴源突发急病不治身亡,来人,将他的尸身火化,骨灰带回江南安葬。”江永的眼神平静、坚定,一如往常。赵哲似乎从中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悲悯,但他只觉是自己眼花。

江永重新提笔。“经调查,副使吴源叛国投敌,幸而发现及时,未铸成大祸,”他在回函的末尾写道,“现已依律处死。”

弘光元年七月初五,蓟辽督师周绪佯攻辽东,郡王贵仁、富仁率兵驰援。当夜静妃私访瑞王府邸,劝以拥立三皇子事。次日清晨,中宫宣布博仁死讯,尊遗诏令三皇子柩前继位、瑞王都仁行摄政大权。皇长子文晖千里奔丧,却只能在城外吊祭。未满三日,其弟文旭即命他重返前线。

国丧期满,两国正式签订和约,议拟条款如下:

“一、嗣后宣、景两朝永存平和,所属子民彼此友睦,旅居他国者须由该国庇护身家。

二、流贼披猖,民不聊生,为保安黎献、宁靖地方,两国将合力围剿李翊、张全寿等部,并以实际占有划定势力范围。

三、为止肇衅,两国于黄、淮之间设立军事缓冲区域及官方榷场,分派兵马驻守南北、维护合法贸易,双方必务协同,庶存悠久。

四、两国放弃对河南、山东及朝鲜之实际统领,三地长官可以平等名义与两国邦交及宣战。

五、沿续前约,大宣每岁以每岁以绢一十万匹,银一十万两万助军旅之费。沿边守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

“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鉴,当共殛之。”在这列文字的下方,江永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姓名。

林又清的陵寝坐落于燕山山麓,与他的父兄相比,规模实在寒酸许多。在他执政的十七年间,天灾**接踵而至,国库仓廪空如悬磬。林又清在危局中碎尽肝胆,何曾有暇关心死后之事?林鸿涛攻陷京城,为示正统,特命工匠加急修筑皇陵,然而不久后萨兵临城,林鸿涛兵败身死,德昌旧臣为使林又清及其皇后的梓棺不受毁坏,匆匆将它们葬于咸嘉帝的田妃的墓中。

待博仁入主京师,为笼络民心,下令为林又清继续修建皇陵,林又清夫妇的棺椁重新迁葬。江永一行前往祭拜时,园寝尚未完工,神道旁的草木随风起伏,似有天地荣枯无穷,忽见景朝的砖瓦堆在宣朝的墙阶前,才知暗换了多少春秋。

鉴于两国兄弟之盟,祭奠仪式十分隆重。赞引、执事、读祝、进帛官各司其职,初献、亚献、终献、诵祝几合会典,偶有纰漏之处,江永也未去计较——当礼仪不再对现实产生意义,又何必那般执着呢?

“瞻望远陵,追念深恩,不胜凄怆,謹用祭告。伏惟尚享。”然而悲恸却是如此真实,逃离京师之后,在每一个失望、无奈、恨怒、哀戚的时刻,江永都会想起万岁山上那道冷风中的身影。他埋下头去,深深怀念起自己的皇帝——虽然他很确信,林又清绝不会接受景朝的祭品。

“若依《春秋》之礼,君杀,贼不讨不书葬。先帝虽葬,然实未葬也,故此地不可称陵,只可称攒宫……”

“逆贼乃林鸿涛、黄俟之流,其身既埋山野,便算报得君父之仇,”江永按住赵哲的肩膀,低声告诫道,“博瀚,我已知尔意,然身处异国,不可任性妄言。”

“异国?明明……”赵哲不满,却见江永眸中横飞寒光,又只好闭口不言。

赵哲心下有些委屈,然而在下一瞬便有顶花翎顶戴扑到一行人面前。园寝之中不可驰马,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一路发足狂奔,步上神道时已汗流如瀑。他上身前倾,两臂支膝,想说的话都被堵截在剧烈欺负的胸腔之中——直到这时,赵哲才为自己的失言感到后怕。

见此情形,江永面色微变,“范学士,出什么事了?”

“刚刚接到线报,瑞王已知晓我们围魏救赵之计。他在暗中集结兵马,准备在京城将你们一网打尽,”范文程断断续续地说道,“陵门外的快马乃圣母皇太后所赐,太后请你们赶紧离开京师!”

“但我需要到鸿胪寺取回国书。”

“国书我已帮你取来,你们拿上快走!快走!”

“承蒙嫂夫人款待,愚弟铭感五内,”赵瞻的目光勉强从碗中移开,小心翼翼地问道,“弟还能再吃半碗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沈蔚轻笑,又让婢女端来一碗米饭,“一路很是辛苦吧?”

“恒之兄南下传旨、北上议和,在嫂夫人面前,愚弟不敢称辛苦,”赵瞻捧起饭碗,“但此番四川之行,也足以算作‘万分惊险’了。”

“我记得四川数年前已沦于张全寿之手,川陕总督蒋远航及兵部尚书刘罡屡次进剿都铩羽而归。如此骚乱之地,你去那里做甚?”

“弟在粤西时,曾与一僧人相伴游历。某日遇白教信徒劫掠村庄,他为保一家妇孺,惨死贼人刀下,”赵瞻长叹一声,“临终前,僧人央求我将他的骨灰带回眉山,安放在清凉寺中。为践此诺,弟也只能不避汤火了。”

“如今四川境内,情势如何?”

“用张全寿自己的话说吧,四方有路,在劫难逃,”沈蔚临产在即,赵瞻不便多说,那些砍断右臂的俘虏、饥馁而死的百姓、遍地横陈的尸体,毫无龃龉地与金碧辉煌的宫殿、富可敌国的财宝交织融合,引出毒蛇般的恐惧与怨恨,在思维的间隙中悄然盘旋,紧紧将自己绑缚其中。赵瞻甩空脑袋,故作乐观地说道,“所幸张全寿的作为尽失民心,相信很快刘尚书和蒋总督就能挥兵西进,解救受苦的百姓了。”

“若果真如此,仲远如何会连饿这么多日?”

“有粮入口、有命能尝已是上苍保佑了。张全寿下‘选举考试令’,命全川书生赴成都应考,若不应召,立刻斩首——我本无意参加,奈何偷偷读书时被邻居告发,为保性命,只得前往成都,与全境书生同住大慈寺,”往事不堪回首,然而一朝陷入,难免顾影自怜,“三日之后,正式开考——嫂夫人可知题目为何?张全寿亲来检阅,若是士子身量不足四尺,或若让他觉得可用,便让站到一边,称为‘中举’,而剩下的人全都被甲士锁拿,一一斫入水中——片刻之间河水尽赤,尸积断流,而腐臭竟半月不绝……我侥幸被张全寿选中,在他身边做了文书。一日全寿酒醉不醒,我才趁机逃出。弟徒步翻山越岭,终于在川湖边境线上被蒋远航的部下所救。之后……”

赵瞻忽觉失言,见沈蔚神色如常,又放心继续说道,“之后蒋公亲自接见了我,并让我将所见所谓记录成册,随奏折寄往南京以作索饷之辞。然而在发回的批示中,朝廷竟斥责他们危言耸听,要求他们自行解决粮财短缺之事。蒋公无可奈何,竟携我同来南京,当面劝说皇上增加军饷。”

“西南竟捉襟见肘至此?”

赵瞻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我与蒋公一路东行,所乘舟马不如寻常客子,所食菜肴不过酿豆腐、炒青菜而已。依我之见,蒋公他们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你们此来南京,能否得偿所愿?”

“愚弟本不报以希望。然而恒之兄与景朝成功议和,致使北境压力暂缓。皇上龙颜大悦,或许能听进忠言,救济西南一二,”赵瞻苦笑,转而又问道,“出使既已完成,想来恒之兄很快就能归京,在小侄儿出生前回到嫂嫂身边了吧?”

却见沈蔚敛容轻叹,缓缓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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