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萑蒲伏莽(一)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江永摆手打断徐承业的请罪之语,掀袍坐在他的身边,“弘基,究竟出了何事?”

“承业冒然叨扰,确有要事请求兄长提点,”徐承业也随之坐下,“不久前候青门外出了一桩命案,谢家的家奴因不满乡民郑滔低价买卖秋粮而挑起衅端,不料反被郑氏痛殴致死……”

“买卖秋粮的个中款曲,弘基可否见告?”

“是,”徐承业点头,“谢家乃正德间谢阁老的子弟,数十年横行乡里,蓄养仆隶更有千人之多。他们强占民田、垄断市肆、欺压百姓,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却因在朝中根基深固而无人可以奈何。在余姚,这样的乡宦人家还有叶家、万家、卢家以及……”

“以及江家,”江永接话道,“好在江家未有家僮千人,不至豪横恣肆。”

“弟万无谴咎之意!”徐承业忙拱手赔礼,“实是情势危艰,弟不敢不以实相告。江家虽无倚势横行之实,却因与叶家、万家联姻而同受百姓嫉恨,兄长在朝为官,则更是……”

“不必再说了,”听闻家门被辱,江永心下难免不快,好在他快速调整好情绪,又神色平静地问道,“乡宦也好,劣仆也好,此事又与买卖秋粮何干?”

“兄长应知,秋粮征收多需折银,小农要将粮食卖出、换成银两,方能至县衙缴税。然而本地乡宦或开设店铺,或与粮商勾结,将秋收后市面上的粮价压到平日的一半,令百姓苦不堪言。而郑涛等人正是从中寻得商机,以六成价从城外收粮,入城后以九成价卖出,小农市民纷纷乐之,而乡宦豪绅却恨其入骨。为了阻止外人打破粮价垄断,竟纠合群仆劫粮打人(注4),此番被郑滔反杀,虽在意料之外,却实为报应不爽……”徐承业见江永面色无异,又继续说道,“事发之后,郑滔前往县衙自守,被快班当场逮系。此案本不难判定,不料百姓苦乡宦欺压久矣,纷纷到衙情愿,望弟宽宥郑滔……弟固知法不容情,然涉及民心向背,本欲将审判稍加延宕。然而谢家将此事上报绍兴府,知府命我五日内必须结案,而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这么说,明日弘基将升堂处理此案?”

“确是如此,”徐承业站起身来,躬身向江永施以一礼,“郑涛一介乡民,其命不贵于贩夫走卒,亦不贱于卿相王侯。如今放之则官怒,杀之则民乱,弟进退维谷,还请兄台救我!”

江永将茶水默默饮尽,又沉思半晌,叹口气道,“弘基,你让我好生为难。”

余姚有南北双城隔建江相望,北为治城,南为新城。县衙设于治城南齐政门内,最南为仪门,有门三座房五间,内为甬道,道上设戒石碑一座,碑后为县衙治堂。其时月隐星淡,天**曙。衙中传来三声云板响,徐县令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大堂,“升早堂。”

“是,”承发房司吏拱手应承,转身望向堂中,“阴阳报时!”“今日早堂卯时二刻。”

“皂吏报门!”“澄清门昨日按时启闭……”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依程式进行,待皂吏汇报完最后两座水门的治安状况,堂上又再次恢复了沉寂。

“今日早堂作何料理?”

“徐县令,府尊限你五日内了结郑滔斗殴杀人一案,今日已是最后一日,”坐在一旁的绍兴府师爷眉头轻拧,不满地插话道,“难道县令还想稽滞包庇不成?”

“弘基,你让我好生为难,”江永放下茶盏,声音清如寒泉,“郑滔殴人致死,贤弟依律绞之便可,何需瞻前顾后、畏首缩尾?今官府、乡宦、市民、小农齐涉案中,其间错综复杂,已难轻易解决。兄以官府之身、乡宦之名,一朝挺身而出,不欺百姓,便惹官府,不见弃于乡宦,便见忌于小农。如此,岂非自著于炉火之上?江永愚鲁卑怯,请贤弟恕兄无法相帮。”

“既要放告,八字墙外可曾公示?被告人证物证是否俱在?”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徐承业捏紧了拳头,“那便请他们上堂吧。”

仪门缓缓打开,被告人谢勉带着一众家仆穿过甬道走进治堂。华贵的锦衣拂去戒石碑上的落叶,露出“公生明”三个大字来(注5),“咸嘉四年贡生谢勉,见过徐县令、汤师爷。”

一同涌入县衙的还有喧嚣的人声,如江海浪催,却比往日更高、更急。隔着狭长的甬道,徐承业看不清门外究竟站着多少百姓,推测应不下数百。他们争执着、呐喊着、叫骂着,无数的手影在徐承业的眼底挥舞,无数的声息在他的耳膜跳跃。徐县令呆坐堂上,半晌无言。

“徐县令?徐县令!”

“嗯?啊,”徐承业被师爷唤回神志,又道,“带原告郑滔上堂。”

衙役将郑滔从县狱提出,押到县令面前。这是一名再寻常不过的中年农夫,面色黝黑、体格粗壮,言辞中带着泥土般的质朴与憨直,不用多少审问,便已对自己失手杀人的罪行供认不讳,“那个韩业是我杀的,他们一伙抢我的粮担、打我的兄弟,我给了他脑袋一拳,谁知他当场就死了。”

“凡斗殴杀人者,不问手足、他物、金刃,并绞!”

徐承业当下反驳道,“明明是韩业白日抢掠在前,郑滔迫而反抗,过失而致人伤亡。纵使不能毫不追究,也不应以斗杀论处。依本朝律法,过失杀伤人者,应依律收赎,给付被杀之家……”

“徐县令说过失伤人,不知有何证据?”师爷抓住徐承业的话柄,“仵作验过韩业的尸体了吗?通详文书何在?”

“传仵作上堂!”

余姚县的仵作名叫牛二,是位身材短小的老汉。他步履蹒跚地走进治堂,花白的发须在风中微颤,“小的牛二拜见县尊,拜见师爷!”

“牛二,凭你多年勘验尸体的经验,能否看出韩业是因过失被杀?”

“回县尊的话,韩业死前被人连戳六枪,枪枪致人死命,若说是过失杀人,恐怕……”

“你胡说!”

牛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打着颤,真像是一副受惊恐慌的模样,“通详文书和仵作甘结俱在,恳请县尊明察!”

“连戳六枪,如何算是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到?便是世仇家恨也不过如此吧——郑滔,你蓄意杀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只是挥拳将他打倒,从未拿枪戳他!”郑滔大声申辩,“我一个农民,如何会有那样的兵器?”

“你没有兵器,并不代表你不能抢夺韩业的枪将他杀死,”师爷冷哼,向堂下问道,“可有相关物证?”

一把带血的长枪扔到郑滔面前。

“你们栽赃枉法、污我清白!县尊,这……”

“此事原委已经大明,郑滔与韩业发生争执,故意害其性命,”谢勉打断郑滔的呼告,从位上缓缓站起,朝徐承业躬身作礼,“请县尊秉公执法,还余姚一个朗朗乾坤!”

你们早已串通一气,还需我秉什么公、执什么法!徐承业已经出离愤怒了,他只觉自己怒发冲冠、汗毛倒竖,若有刀剑在手,非要将堂下道貌岸然的士绅典吏都砍上一遍不可——可他无兵无权,能做的不过是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抗议罢了。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谢勉与师爷还在反复催促,徐承业不置一言,只是枯坐。

堂外的声音愈发鼎沸,越来越多的百姓聚在县衙门前。他们挤挨着、推搡着,如同澎湃的潮水冲刷着脆弱的堤坝,随着一声爆响,他们竟越过了衙吏的封锁,冲进仪门里来了!

“徐县令,此案真相昭昭,为何还不宣判?难道要请府尊亲自批示审案结果、追究你包庇凶犯之罪才肯罢休吗?”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等行不法之事、欺良善之民,就不怕天理昭彰、因果轮回吗?”

师爷先是有一瞬的错愕,随即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徐县令可不能血口喷人啊……”

他的话语被冲进治堂的百姓打断。汪洋浩瀚的人潮瞬间将堂上所有人淹没,郑滔如英雄般被众人抬出县衙,一位手持利刃的屠夫上前,很快便将镣铐拍断。谢勉在家仆的保护下步步后退,好不容易逃离生天,脸上、身上已落了不少拳脚,看上去狼狈不堪。百姓向座上的县令与师爷冲去,皂隶横刀欲拦,厮打间伤及无辜,激起他们更强烈的愤慨……徐承业看着混乱的大堂与疯狂的百姓,耳边喊杀声与呻吟声连绵不绝,只觉生平所学竟为空论,一时不知何事可做。怔愣之间,人群中有只手将他迅速拉下座位,他未及反抗,便被拽向治堂的后门。

那人带着他穿过川堂,绕过东北的荷花塘,向北面的廨署奔去。急于讨求公道的百姓仍在他的身后穷追不舍,徐承业跟着那人跑出廨署后门,竟一路闯进秘图山中。

他们躲在一块巨石之后,见无人追来,方才瘫坐下去,将粗气缓缓喘匀。徐承业擦干额上汗水,充满感激地对身边的人说道,“恒之兄,今日多谢了。”

注1:引自德川家康家训。

注2:即《德川家康三方原战役像》,又称《颦像》。传为三方原合战失败后德川家康命人画出自己狼狈的样子以供时时激励,然而后世研究发现这张画像实际是长筱之战中德川家康的形象。画中人的姿势实为半跏思惟坐姿,表现的是多智,而面部表情是苦苦思索而非憔悴忧愁。本文为剧情需要,仍将此画假定为三方原会战后所画。

注3:故事引自火坂雅志《德川家康》,词句有所改动。

注4:秋粮征收与百姓-乡宦矛盾情节参考自柯山梦老师的《铁血残明》。

注5:引自《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端悫生通,诈伪生塞,诚信生神,夸诞生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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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萑蒲伏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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