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天启一朝,人主昏聩、阉竖擅权,则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之事更难枚举,”江永替妻子将不忍论及的部分补上,“盖因君子君子志在天下国家,而不在一己,行必直道,言必正论,往往不忤人主,则忤贵近,不忤当路,则忤时俗。小人志在一己,而不在天下国家,所行所言,皆取悦之道。用其所以取忤者,其得志鲜矣;用其所以取悦者,其不得志亦鲜矣。熹庙不烛察而堤防小人,故小人难退,不主张而覆护君子,故君子难进。”
“这是南宋太常少卿罗点进孝宗之言,千秋至理,果真振聋发聩。”
“这样的臣,自然做不成好官,邀宠献媚耳,贪财好利耳,下倨上恭耳,盘剥搜刮耳,”江永叹道,“遇此贪暴之官,百姓安能宁居?”
“庙宇倾颓,佛像蒙尘,自不会有人继续参拜, ”沈蔚总结道,“神明因信众而存在,若遭唾弃,便只是泥胎塑像罢了。”
明净的秋阳将二人隔绝在狼藉的街道与岁月之外,江永长久地凝望着妻子,不禁回忆起初次见面的光景。光阴流转,斯人依旧,他微微勾起嘴角,将当年初闻西学后的感慨再道一遍,“大小姐玄鉴深远,江永愧不及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叶老近来安泰否?”
“家中罹难、子孙不肖,老儿徒有康健何益,恨不得顷刻就死!”
“叶老福寿无疆,何必作此激愤之语?”谢勉上前搀住叶老的胳臂,凑在老人耳边低声问道,“令婿江易之乃阁老亲弟,不知可曾探到些许消息?”
“你说什么?”叶老耳背,谢勉不得不提高声量重复多遍,站在县衙仪门内的乡宦们闻听此言纷纷拥上,很快将谢、叶二人团团围住,你一眼我一语,目中皆闪烁着的焦灼的光芒。
“一个白面秀才,一个伴食宰相,能有什么消息?”叶老总算听清问话,冷哼一声道,“老夫一家到乡下江宅避难,江恒之却躲进四明山中,非但不来探望,就连书信也不回一封。我让小儿叶鸿亲往山中问询,他竟也避而不见!”
“看来江恒之誓要作壁上观了。”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嘛,”人群中传来阴阳怪气的嗤笑,“不谙明哲保身之道,如何登阁拜相?为了那虚名微禄,自是连姻亲同袍都顾不得了。”
“阎王不问,小鬼却难缠,近来常有衙役往田间市肆调查勘验,与家中下人多起冲突。学生去县衙申诉数次,徐县令只说是局势紧张,官府例行巡防,”又一位年轻人插话进来,“他们将韩业的尸体开棺带走,仵作牛二也被连夜叫到衙中,至今未曾放回……看来徐弘基是铁了心与我等作对了!今日将我们召集一堂,不知他意欲何为?”
“卢贤侄稍安勿躁,”谢勉宽慰道,“徐弘基治县不利激起民变,以致刁民聚啸山林、良善罹遭火劫,如今便是有心抚绥,也是于事无补了。”
“民乐街惨遭焚毁,倡乱者落草为寇,即使追究县令责任,各家损失又由谁赔偿?今全浙大乱,郑滔又打着白教分房的旗号……”卢亨话未说完,忽听仪门外传来清亮的锣响。大家引颈而视,惊见一台大轿在仪门前缓缓落下。拥在轿周的数十卫护均着红纻丝纱罗衣,分明京中缇骑的打扮。为首的飞鱼服毕恭毕敬地掀起门帘,江永点头致意,走下软轿,款步来到众人面前,青衣角带,眉目烨然。
“今邀诸君到此一聚,实是有要事相商,帖中所陈未详,尚祈各位海涵,”县衙迎宾馆中,稳坐主位的江永将一封信函展示在众人面前,谢勉看清字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江永瞥去一眼,又道,“薛元辅将此信与委任公文一并交付在下,着某全权处理。江永隐居守丧,本不应过问此事,奈何乡梓不宁、京中重托,这才不得不与诸位见上一面。”
“江阁老墨绖出山,移孝作忠,真乃余姚之福,百姓之福啊!”“是啊,是啊,阁老果为江家之宝树,乡梓之芝兰……”
江永摆手打断座中奉承,神色冷峻地望向谢勉,“谢公去信元辅,指斥徐县令包庇奸民、鱼肉搢绅、沽名乱政,”他用食指点点信封,“江永实不知此三罪何意,谢公可否为学生解释一二?”
同僚之谊常如梦幻泡影,但利益交换总是信而有证。且不论薛青玄与江永二人在压制冯渊之事上的一致立场,便是当初江永保薛湛高中会元、以门生之礼相待,青玄授徐承业余姚县令之职以为报答,徐县令的地位便是不容撼动的。乡宦们自觉在朝根基深固,误以为初入官场的徐承业与宦途坎坷的江永不堪一击,实在是大错特错。谢勉面色不豫,正想申辩一二,却听江永冷哼一声,“满纸荒唐,可笑至极!弘基包庇奸民,而奸民无立锥之地,鱼肉搢绅,而搢绅得万贯家财。县中单弱困苦无能之人不能以言自达,尔等代其自伐,财力辩智有余之人善为说辞,遂因私意惑乱群听。朱指挥使——”
“在。”久立座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向江永抱拳行礼。
“此前请你们帮忙调查郑滔一案,不知有何发现?”
朱壮心领神会地从袖中取出一张供状,“回阁老,我等昨日夜审牛二,得其口供一张。牛二直言谢家许他二十两白银,要求他在通详文书和仵作甘结上阴作伪证……”
“一派胡言!”谢勉的长子谢时清大声抗辩,“你们深文周纳、屈打成招!”
“镇抚司办案,也是黄口小儿能够置喙的吗?”
谢时清被朱壮投来的眼刀骇住,一时悚惶口不能言。
“可曾重新勘验尸体?”江永自顾看完供状,又问道。
朱壮又从袖中取出一沓文卷。
“这么说来,郑滔确系过失杀人了?”
朱壮点头回应。
官场之事常透着诡异,劣绅欺压平民,固然能捏造事实、谋取私利,镇抚司亦无明镜高悬,严刑逼供、伪造供状之事也比比皆是。二者结论抵牾,若让旁人观之,恐怕难辨真伪。
而真伪最无意义,高位者所言总是事实。
江永从徐承业处将当日的堂审记录与锦衣卫的审讯结论归在一处,放进崭新的信封中,封上已书五字——“薛元辅勋启”。
一众乡绅登时变了脸色。
江永视若无睹,继续用不见起伏的声音叙述道,“皇上对浙江之乱至为关切,特派缇骑协助调查。既然两份供状皆称粮商垄断物价、韩业寻衅滋事在先,郑滔之罪便需再议。至于诸君状告奸民为非作歹、烧杀抢掠,我等也需查个源头出来。”
“民乐街残墟尚在,屯山贼寨未清,各家皆遭刁民搜掠,谢宅更是被洗劫一空——证据历历在目,安有深究之需?”
“百姓不满官绅,竟至大闹县衙、查抄宦宅。民怨之深,令人胆寒,如何没有深究的必要?”江永反问,“我已从京中调来黄册、鱼鳞图册,县衙司吏亦将白册(注8)、案宗交出,只需稍作比较,便知尔等可曾隐匿户籍、侵夺良田、纵仆伤人、欺男霸女……”
“江阁老何须相逼至此?”发须尽白的叶老用拐杖将地面敲得“咚咚”作响。他惊讶于江永会如此不留情面,竟愿自绝于士大夫之林,“郑滔之事,不过是一二劣仆自作主张肆意妄为。如今韩业已死,若要追究主家管教不严之过,我等毫无怨言。阁老又何必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呢?”
“叶老以为垄断粮价是小题、街道焚毁是小题,还是百姓落草是小题?”江永横眉冷对,“白教叛贼席卷浙东,绍、宁、台(注9)均无兵勇可供调派,若不查出原委予以根治,如何镇抚地方以报朝廷?”
“就算戮尽满县士绅,阁老便能宁靖余姚吗?”
“此乃在下之责,非尔等所能过问。”
一股不容分说的威压自四面袭来,座中的乡宦面面相觑,竟不知要如何再辩了。
“以某之见,余姚乱局至此,实非几家几姓一时之过,乃赋役积累莫返之害,”江永又道,“嘉靖末行一条鞭法,夏税、秋粮、存留、起运之额,均徭、里甲、土贡、顾募、加银之例,一条总征之。银、力二差既并入两税,未几杂役仍复纷然。而后边境日棘,万历五百余万辽饷,咸嘉三百余万剿饷、七百余万练饷又并入于两税。南渡以来,外患益深,地力不修,兵额倍广,供亿烦多,朝中蠲免之辞有名无实,催缴预征之旨屡下府县。税额之积累至此,万民何得生理?从寇为乱,非在题中乎(注10)?”
非归因于乡宦,而归因于税政,这是江永明明白白地要放他们一马。座中之人听罢,皆长舒一口气。卢家家主、卢亨之父卢桓拱手拜道,“阁老能够体察民情、深明大义,我等幸何如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江南赋役不清、飞派朦胧、火耗(注11)太虚,兼之朝中显贵侵牟多贪,纵有直(注12)、浙财富之区,粤、滇山海之利,国库犹不能自给,而民间财力已竭——目下余姚深陷困境,不知阁老可有振衰起溺之法?”
江永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抱怨,一面垂首将袖上的皱褶一一抚平。
注6:剧情参考自明代佚名所作《民抄董宦事实》。
注7:此处的“圣人”指明朝的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教育家、心学创始人王守仁。
注8:白册是明代地方政府编造的征派赋役的簿册。明初国家编造赋役黄册,作为征派赋役的依据。但是赋役黄册在编造的过程中,编造人员常与官吏串通舞弊,私自涂改捏造,致使人户、田地和实际大多不符,不能作为赋役征派的依据,黄册因此不起作用。为此,地方官吏为赋役征派的需要,常另编一册作赋役征派的依据。因是私编,不报户部,故名白册,亦称“实征黄册”、“赋役白册”。
注9:绍、宁、台指绍兴、宁波、台州,均属浙东地区。
注10:相关陈述参考自黄宗羲《明夷待访录·田制三》及钱海岳《南明史》,即“黄宗羲定理”:历史上的税费改革不止一次,但每次税费改革后,由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的局限性,农民负担在下降一段时间后又涨到一个比改革前更高的水平。
注11:火耗:原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赋税一律征银上交国库,把百姓交的碎银熔化重铸为上交的银锭就有了火耗。征税时加征的“火耗”大于实际“火耗”,差额即归官员。
注12:指南直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萑蒲伏莽(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