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萑蒲伏莽(三)

“恒之兄,我在等你,”徐承业当即起身,“弟胸中藏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夜已深沉,不知兄长欲在何处安歇?县衙内堂中尚有客房,若是兄长打算回府,弟立刻着人套车送行……”

江永摇头,只是坐到徐承业的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着急,慢慢说。”

冷月高悬,银晖泻地。浅淡柔和的白雾浮动于天水之间,将四周的物什化为模糊的虚影,让人看不清楚。

徐承业沉思片刻,斟酌着开口,“弟以为兄长在官场浸淫日久,早已是明哲保身的庸碌无为之辈。竟未想今日兄长会为了余姚百姓振臂一呼,凭一人之躯与势族绅衿正面对垒——是弟此前错怪了兄长,还请兄宽宥于我!”

“若可脱离俗世纷扰,我何尝不想携妻抱子,泛舟于五湖之上?”江永苦笑,“奈何生逢乱世,忝荷重任,动止殊难从心。那日我拒绝涉入郑滔一案,确乎出于权衡,而次日到衙旁观,乃是抱有侥幸——若此案判后民间不乱,我便继续回家守丧,谁知余姚的士绅与平民已势成水火,以郑滔、韩业之纠纷为引,百姓怒火迅速点燃、扩散,及至有流血、有叛逃,”他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说道,“此事令我震撼颇深。我曾以为纵使中原鱼烂,乡间尚有一隅容身。近日观此乱象,方知所有人的性命都已悬于一线之上。”

“朝廷征敛曾无休止,商宦盘剥何有尽时?对于多数百姓来说,生于此间,真算是‘人已死得苦,又遇盗墓人’了,”徐承业浩叹,“弟任县令以来,所见不公之事犹多,富者垄断市肆、放贷催息、侵占良田、强收仆奴,然而乡宦树大根深,一旦诉诸公堂,便有幕僚狡辩之,司吏包庇之,上峰干涉之,大宣律法形同虚设,天道正义难以伸张。弟……弟有愧于先父的谆谆教诲,有愧于余姚的父老乡亲……”

“弘基初入仕途,如此已是不易,”江永安慰他,“伯父在天有灵,也定会为弘基骄傲。”

徐承业眉间稍展,思及兄长适才所言新政,又不免心下惴惴,“朝廷命兄长在浙东试行新政,个中举措甚为激进,似有孤注一掷、作死马医之意。恒之兄一力推行,恐遭各地士绅群起围攻,若有差池,潦草收场事小,更或有家毁人亡之危——恒之兄,你已决定踏上此途了吗?”

“我近来研读《传习录》,渺渺然似有所悟。以王阳明之言,事父之孝、奉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理皆不出于人,而只在此心,心即理也。以无私无欲之心行事,便如立根之后再寻枝叶,不需讲求节目(注18),自能合乎天理,”江永仰望浩瀚星河,感慨道,“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人醉卧漏舟,有人竭力修补,却少有人思及理水,徒令地理狥势委利,高者益高,卑者愈卑,高山之水无法就下,狭道之河近于干涸,纵有坚船巨舟,亦难起航扬帆。范文正公曾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近来居乡所见种种,却反令我深忧其民,而忘乎其君了。”

“余姚民变之后,弘基、谢勉、知府与我都上疏汇报,各人站在各人的立场,彼此抵牾,颇令元辅为难。而薛公最终取信于我,应也与我在疏中力陈改革之必然有关,”江永转头看向徐承业,“事实上,今日所议新政,皆由我先向内阁提出。而薛公批准试行,确乎朝廷财政已至穷途末路。弘基,此路注定坎坷非凡,不知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徐承业回望江永,心中翻起万千旧思。父亲被阉党害死时,他还不满十岁,虽有族中叔伯教养,终难抚平丧父之痛。四年后熹庙驾崩,继位的思宗以雷霆手段处置了祸国殃民的魏阉及其党羽。身为东林遗孤的徐承业北上为父颂冤,在南直隶与江永相见,二人一见如故,从此结为兄弟。徐承业年岁尚小,食宿行学皆赖江永悉心照顾,短短数月的相处让他不仅对这位兄长心生崇敬,更让他在之后的岁月中将江永视为奋斗的榜样,努力在暴风骤雨里立住脚跟,在曲折仕途中稳步迈进。

“当然,”他坚定地回应道,“弟愿一生追随兄长,鞠躬尽瘁,终始弗渝。”

风一日比一日紧了。

归胜山上少草木,多巉岩。郑滔等人叠石作微城,却仅可稍御风寒,又在城外搭了个三丈来高的哨台,派人时时站在上面放哨——他们在石垒上警戒了一个时辰接一个时辰,从白昼巡逻到黑夜,又从昏昃枯立到拂晓,既没有盼来援手,也没有看到官兵。

被众人从公堂上救出的郑滔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站在百姓与势族冲突的最前锋,所有人都将他视为长期被缙绅压迫、欺辱的贫苦大众的代表。郑滔本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却在事态走向完全不可控时被大家推为首倡。他看向倾坍荡隳的宅院与惨死人手的家仆,明白此事已无转圜的可能,便只能仓皇出城,躲进县北三里处的归胜山。那里少有人烟,恰可暂为避难之所。有三百余市民感其侠义,自愿追随,县中班隶常年缺额,竟也无法阻拦。

然而一切都太过仓促,逃进深山可避一时之困,却难免后续之忧。归胜山上土壤贫瘠、草木稀疏,郑滔等人未来及携带食粮冬衣,上山后又不能就地获取,随着与官府相持日久,不多时便陷入饥馁无援的窘境。不少人在恶劣的环境下心生悔恨,决定下山投案自首,而留下的人口尝野草、身披单衣,意志频频动摇,亦无战力可言。郑滔走投无路,打出“白教”的旗号虚张声势,又秘密派出信使前往白教在浙东的基地定海求援。那人离开已有十日,却未见其带回一兵一马、一粮一粟。郑滔大略能猜到信使不是被衙门扣下,就是已趁机逃跑,却不得不在手下面前强颜欢笑,安慰他们援兵很快就到。然而信者寥寥,如今尚在山中的只剩下五十人不到。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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