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序,你今天说得很好,”江永从不吝惜对他人的称赞,“待会等一营和二营演习结束,就奖励你去和他们一起用早饭吧!”
“是,谢谢江先生!”
演习期间的饭菜丰盛之极。天还未亮,校场的东北角就已经聚满了将士们的女眷。她们从家中背来米面肉蔬,搭起灶台案头,热火朝天地为久未相见的亲人准备今晨的早饭。劈柴声、擀面声、剁肉声、 鱼尾在案上的拍击声、面饼下锅的油爆声、米粒在粥中的翻滚声接连响起,虽声有百端、人有百口而丝毫不乱。轻柔的、朴厚的、尖利的、甜美的女声混成一片,为这座常年被战靴马蹄踏硬、战车兵械冲击的校场平添一份坚韧与妩媚。
饭菜的香气远远飘来,早令帐中饥肠辘辘的众人心颤神摇。见曹序得此厚赏,百户们无不心生艳羡,纷纷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有人说应该把那个三角区域用城墙封死,这样就不再有视线的死角,有人又建议把城墙修得略微倾斜,炮弹打上去容易跳飞,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高声反对,说要是他来攻城,非直接沿坡登城不可……思维的火花往往能碰撞出耀目的烈火,在沉寂的黑夜中炙烤出一片久违的光明。彼时的江永还不曾读过韩霖编辑的《守圉全书》,不知欧罗巴人也已在频繁的战争中发现了相似的规律。其后赵瞻向他介绍此书,江永读来也不再觉得有什么惊为天人之处。西洋船炮胜于中夏,算来也不过尺寸之优,华夏亿万斯民,一朝放眼世界,如何不能迅速扬精弃劣、迎头赶上,甚至超越西夷、独占鳌头?江永从未对国人的聪明才智丧失信心,只是懊恼过去的自己仅将目光投注于售卖文才、经营资产的官绅富户,却忘了行走在这片热土上的元元黎庶,才是民族智慧与力量的根本来源。
正这般思考着,忽见天边金光乍现,絮状轻云被丝丝缕缕染为橙红。晨风拨开云隙,一轮旭日喷薄而出。
城头改旗易帜,一营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注25)”奔波彻夜的将士们高唱慷慨的军歌走回校场,疲惫的脸上写着得意或者不甘,但终究相逢一笑泯恩仇,在与江先生打了招呼后又一齐走向校场的东北角。他们席地而坐,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学着李立本和郑滔的样子,主动寻对手畅谈攻守经验。交谈声忽然被几声枪响打断,将士们纷纷侧过头去,饶有兴致地观看火器营的兵勇试射鸟铳。
“洗铳——”
营官一声令下,士兵整齐划一地取出枪管下的搠杖,将枪膛内残余的火药清理干净。
“下药——”
“送药实——”
“下铅子——”
“送铅子——”
“开火门——”
“下线药——”
“闭火门、安火绳——”
“开火门、发射——”(注26)
一道道命令接续发出,士兵从腰间摘下一枚竹筒,将筒中配制好的火药自枪口倒入、用搠杖捣实,再从袋中取出一枚铅子,顶到火药处压紧。随后他们将鸟铳平举,拨开火门,将锡鳖中的引发药倒入摇匀,又关上火门以防走火。阴燃的火绳被安上龙头,伴随着发射的命令落入重新开启的药池中。校场上的空气陡然凝滞,转瞬激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一排刺目的火光冲脱枪管,留下弥漫的硝烟。众人投箸而望,依稀看见五十步外悬挂的铠甲被铅子钻出几枚空洞。
“洗铳——”
……
“这火(河蟹)枪威力是大,可用起来也太麻烦了吧,”郑滔撇嘴感叹道,“一次填装弹药的功夫,敌人都能从十步外冲到眼前,到时候与其等火药引燃,还不如直接用那么长的枪管击打——李兄,你说江阁老为何不训练他们使用弓箭,偏要坚持装备那么昂贵的火器?”
“弓兵当然也有,你瞧,那不就是?”李立本用眼光向郑滔示意,远处火器营的士兵收回枪杆,正列队离开场地,数十排身背弓箭的新兵迅速填补了前者空出的区域,“火(河蟹)枪虽然点放步骤复杂,但一般兵丁训练数月即可上手,比训练成合格的弓箭手要容易得多。何况谁让单个射击了?之前我在山西当兵,见到的火(河蟹)枪手都是站成三排轮流射击,第一排射完,第二排射,到第三排射完,第一排又已经装好的火药——然而朝廷拨发的兵械质量总出问题,几轮打完,必有一两管枪要炸膛,兼之粮饷总被克扣,火(河蟹)枪兵越来越少,到最后都凑不齐两排,战斗能力当然就不能提了。”
“火炮啊,火(河蟹)枪啊,只要一沾个‘火’字,用起来都比寻常的弓箭刀枪要危险许多,”郑滔回忆道,“上次校场试炮,其中一尊不就是意外炸膛?当场死了三名兄弟,惊得江先生连夜从镇海赶回绍兴。此后营里就下了死命令,对火药、铅弹和炮子的制造务必责任到人,凡是经手的工匠须把姓名写在装箱上,一旦发生意外,制造者立刻军法处置。你还别说,此后果然没发生过那样严重的意外。”郑滔住了口,聚精会神地观看营兵射箭,又同大家一道“嘘”了起来。
一排铠甲上零星扎进几枚箭支,其中还有两枚只是勉强挂在上面。一些箭支擦着铠甲飞过,另有不少射出半途便散落于地。江永压下心中失落,只是吩咐江流再让他们试练一轮。第二次的结果差强人意,但仍有不少士兵的箭矢脱靶。如是三番,一名年轻士兵竟不耐校场的压力,低声啜泣起来。
一阵恼意涌上江流心头,他低声呵斥道,“曾晓航,你哭什么!”
“我……我射不到那么远……”
“那你也不能哭啊!这是校场,不是你家!你……”
“易之,”江永打断弟弟的责备,举步来到抽噎的士兵面前,“你叫曾晓航,是吗?”
“是……是的。”
“你再射一箭给我看看。”
曾晓航遵言照做,箭头再次“嘭”的一声撞上十步外的地面。
“你的准头不错,只是发力的方式不对,容易伤到自己,来,”江永走到他的身后,手把手教他拈弓搭箭,“跨步就位,扣箭入弦时拇指与食指紧靠,拇指用昂力,食指用压力。拉弓时不要着急,左臂伸展,右臂内收,然后凝神静气,目光对准靶心——放!”
一声裂帛传入耳际,曾晓航举目望去,见离弦之箭笔直飞出,正中铠甲护心。
在四周的惊呼中,江永收了势,将弓箭交还,嘱咐道,“记住这种感觉,等回到军营,一定要勤加练习。”说罢,又转身分开众人,云淡风轻地向阅武厅走去。
“兄长,兄长,”江流快步赶上江永,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你是何时练就的箭法,竟如此精妙绝伦!下次咱们一起进山打猎吧?”
“昔日我在东瀛,常陪将军出城打猎,一开始毫无收获,后来射中的猎物越来越多,说到底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江永轻笑,“至于说咱们一起进山打猎,等有了空闲,当然可以。”
然而江永终不得闲。
弓箭射击过后,兵团全体集结。三千人马分营站立在阅武厅前,擐甲荷兵,严阵以待。灿烂的阳光在兵锋、铁甲与战马的皮毛上汩汩流动,每一张淳朴的脸上都闪耀着坚毅的神色。江永示意将台两侧擂鼓吹角,预备操演阵法。然而就在此时,一队人马公然闯入校场大门,为首之人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盘领窄袖衫,系乌角带,踏红靴鞋(注27),竟是一副内官打扮。
“圣旨到,请江御史接旨——”
江永看清下马之人是陈公明,讶异在心头一闪而过,随即命人摆上香案,并携在场官民跪于台下。陈公明手捧黄缎包袱站在香案正中,垂首清了清嗓子,“江永接旨,其余人等全部退下!”
见校场官兵依序离开校场,陈公明从包袱中捧出一枚朱漆描金盘龙匣,打开匣子,拿出一个黄绫暗龙封套,又从封套中取出诏书,宣读时的语气已褪去适才悄悄带上的几分熟稔: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匪教祸国,四载于兹,生民荼毒,靡有宁居。迩来白教出奔粤西,窜入湖南,有司剿抚不利,纵其连克数城,兵围长沙。卿勉效忠勤,卓著劳绩,满朝称善,宜堪大任。今特擢尔江永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并赐尚方剑以便宜行事。卿其芟除蟊贼,早奏肤功,务将匪首丁之航、巨贼刘远、韦四、卢妙先等尽数擒获,以纾朕宵旰之忧。
钦此!
注24:改编自《韩非子·难一》。
注25:引自《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新一军抗日军歌》。
注26:鸟枪打放口诀引自明代茅元仪《武备志》,有所改动:本文删除了“下纸”、“送纸”两个步骤,因为在明朝末期已经出现了不用填纸阻碍枪子下落以及增加膛压的鸟铳类型。
注27:内侍着装描写借鉴自韦庆远《正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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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兵临城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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