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日薄西山,论军政则官兵**,私兵贪顽,自江永招募团练剿匪后方见一丝微光。在朝廷的大力推广下,各地纷纷组建团练、保卫乡里,其中战力最强、士气最胜者首推湘南新宁胡豫的楚勇。胡豫料到安养军出全州后会沿湘江快攻长沙,遂在蓑衣渡的水塘湾处设下埋伏。那里江面狭窄,水流湍急,两岸山林繁密,他命人伐木塞河,打桩设阻,果然令教匪的行船大批搁浅。冯闿指挥安养军弃舟登岸,与楚勇激战数日,至后续援军赶到方才脱困。精疲力尽的白教教众不得不退回江中,从对岸仓皇突围。胡豫兵力有限,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带领残兵返回驻地修整。他本以为安养军在遭遇大败后会知难而退,却不料其勇悍异于寻常匪类。地方武装与朝廷兵马大多不堪一击,兼之官员虚与委蛇、援军作壁上观,竟致湖广先失道州,再失郴州。随后冯闿得知长沙守备空虚,遂向丁之航请命,计划突袭长沙。丁之航不予准允,冯闿却一意孤行,连夜率千余部队向长沙扑去。
朝廷得知消息,既惊且骇,速命内阁商议对策。薛青玄遂向皇帝保举江永,林又汲即刻下旨,升江永为五省总督并赐尚方宝剑,主持湖粤平叛事宜。
暴洪自天际注入人间,又急又密的大雨如擂鼓般敲打着江永的行辕。半明不灭的烛火在汪洋的夜色中烫出一小片光明,将主仆二人包裹其间。
“好在仲远他们的商报出了特版报道,不然我还无从得知湖广的真实情况,”江永将桌上的报纸、地图、文书依次折叠摞好,唏嘘道,“帘远堂高,君门万里,南京对前线的了解还不如行走江湖的商人,使他们遥度军事、商定对策,岂无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之险?”
“大爷,我们现下该怎么办呢,”雨夜风凉,江泰取来氅衣披在江永身上,忧心忡忡地说道,“一连五天暴雨,道路泥泞不堪,该死的江西巡抚师文轩却以未接到谕旨为由拒绝我们进城修整。大爷请他提供粮草、向他借道入湘,他也一概不允。兄弟们冒雨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早已又饿又累,却得不到很好的休息。长沙情况危机,不知能否及时赶到,就算赶到了,大家兵疲马乏,也不知能支撑多久。”
“若只是师文轩一人主张,尚方宝剑未妨不可刎其颈项。然而我晓以圣旨,示以宝剑仍不可令其更弦易辙,恐怕真正不愿我们入城过境的另有其人,”江永依旧保持着冷静与克制,“我在浙东推行新政,多有均衡贫富、限制特权之举。江西乡绅闻之,难免颇多微词。他们惧我逼交粮饷甚至纵兵抢掠,于是相互联合威胁官府,勒令我不得涉足江西。”
“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他们说的话比皇上还要管用?”
江永嗤笑一声,“天底下那么多匪寇贼兵,你是都没看见吗?”
“可他们家财万贯……”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注30), ”江永难得开几句玩笑,“人的欲壑,岂是那么容易填满的?”
江泰听后,愁眉紧锁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笑容。
“好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先回去休息吧,”江永咽下一口凉透的茶水,又道,“对了,睡前去趟军营,帮我把李立本叫过来。”
“江兄,您找我?”
“嗯,坐,”江永正在拟写弹劾江西巡抚的奏本,见李立本进帐,抬手示意他坐在身边,“大家都还好吗?”
“我刚巡营回来,雨下得太大,开不了火,兄弟们只能塞些冷食充饥。大水还在上涌,坡上支不了许多营帐,只能十几二十人挤在一起,连身体都躺不平,”李立本叹口气,“不过他们都是识大体、知好歹的,晓得江兄的不容易,个个精气神都很足,上阵杀敌一点都没有问题。”
“那便好,”江永将奏本塞进封套,转身正视于他,“立本,此时请你过来是为了商议明日行军的路线,你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如今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北上,”李立本在地图上比划道,“沿鄱阳湖进入长江,逆江行至武昌,再循陆路或水路南下,从北面进驻长沙。如今湘南已是一片混乱,而荆楚之地依旧升平,选择这条路线,一路无贼寇袭扰,可确保进兵顺利。”
“然而武昌属于胡元秉的防区,他会轻易允许我们通过吗?”江永提出异议,“何况他的部队一向以不守军纪、如匪如盗著称,我们携带粮草辎重前往,可会是羊入虎口?”
“这……”李立本沉吟片刻,“江兄于贺洵有救父之恩,可否先进入他治下的黄州、德安、承天,再趁胡元秉不备,伺机潜越荆州,进入湖湘?”
“且不论潜越一事能否实现,便是向贺洵借道,怕也是棘手得很,”江永又摇头道,“一是先前提到的原因,我亦担心贺洵趁机收缴物资、歼灭军旅,二来,贺洵恐怕也担心朝廷声东击西,派我等借道黄、德、承,实有图谋三地之心,故不会轻易同意。旧怨未结,再添瓜葛,实在是得不偿失。”
“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不等李立本回应,江永的手指已敲向一个地名,“立本,传令下去,大军三更起床,四更拔营,咱们出发去赣州!”
江永率千余兵马抵达赣州时,赣南巡抚张垣已在城门前恭候多时,一见江永下马,连忙拱手上前,不料却被另一位官吏阻拦,只好悻悻后退。那名官吏身着青色圆领袍,腰系钑花银革带,乌纱帽下那张胖脸正挤出嬉怡的笑容,“南阳王府长史江不疑携赣州大小官员拜见江总督。总督为国家社稷不辞劳瘁,亲赴前线剿灭跳梁,真乃群臣之典范,官员之楷模!今日莅临赣州,是我等无上的荣幸……”
江永努力压下对眼前之人的反感,拱手回礼道,“多谢南阳郡王及张巡抚厚爱,长沙战事紧急,大军不便久留,还请张巡抚为诸位将士备些饭食,再补充些日前被雨水淋湿的火药,我们稍事修整便要出发!”
“江总督信中所提之物张垣早已备下,还请诸位随我入城,”张垣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赶紧应道,“我另在舍下备下一桌便饭,请总督务必赏光莅临。”
依照《大宣会典》,只有亲王可设五品长史一职。昔日林新梓继任唐王,自有长史相佐,然而后来因事获罪,释放后只恢复了郡王一级的待遇,再设长史便是僭越。江不疑听出江永话中的敲打之意,内心已是又羞又愤,现在见张垣要宴请江永,更是气到胡须乱颤,“南阳王也已在王府设下接风宴,江总督如何能去你的府上?”
“南阳王英明神武,江永怎不久仰?然而朝廷官员私见郡王多有不便,还请王爷和江长史海涵,”江永老于话术,一出口便将三尺锋化为绕指柔。他安抚住江不疑,又对张垣道,“时间紧迫,我和将士们简单吃些便好,怎敢再叨扰府上?”
“不叨扰,不叨扰,巡抚衙门都在舍下亟待聆讯呢,”张垣见江永已是应允,眼睛一亮,“江总督,请随我来。”
江不疑乃林新梓爱妾之兄,凭借姻亲之谊而入职王府。其人贪婪而残酷,跋扈而骄嚣,当地官绅无不侧目而视、切齿而谈。然而此人偏又擅长粉饰钻营,虽有重重劣迹,为郡王办事却十分得力。林新梓对他又爱又憎,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作特别计较。
若仔细算来,江不疑还是江永的远房族兄。江永的高祖父便是江西人,昔日随王阳明讨逆战死,其妻将子女带回余姚娘家抚育,由此江氏才有了余姚一脉。而江不疑与江永的高祖父是亲兄弟,论亲则勉强出了五服。江永待江不疑与生人无异,却不知对方是否曾浓墨重彩地同人说起。他见饱读经史、谦冲自牧的林新梓对这位“长史”偏宠有加,心中不免丛生疑虑。然而自古疏不间亲,江永只能缄口不言。
他在张府小坐片刻便回到军营巡视。三个时辰后,物资粮草一应备齐,重新集结的大军浩浩荡荡地驶出城门。
星辰刚刚落下,迷离的晨雾流泻在山峦与江水之间,一片灰蒙,一片白茫。近处的道路仿佛融化在霏微细雨中,只留了脚下几寸实地。江永小心翼翼地控辔前行,无暇顾及江不疑在身侧喋喋不休。
直到江不疑忽然拽住了他的马的缰绳,“江总督,南阳王正在城楼上送您呢。”
江永这才从马背上回身,抬头向城楼眺望。
他见林新梓如混沌中的一粒尘影,想林新梓见他亦如是。二人郑重地遥遥一拜,又各自向各自的雾中走去。
绕道赣州多花了十日。所幸冯闿兵力单薄,奇袭未收成效。胡豫率军及时赶到,抢先拿下城外高地,阻遏住教匪的进攻。冯闿气急败坏,下令持续攻城,最终在一次督战时被炮弹打中,当场身亡。
江永进入长沙时,丁之航正打着“为安养国大丞相报仇”的旗号,倾巢奔赴长沙。
四日后,他们对长沙形成合围。
注28:古代御史掌纠弹百官,正吏治之职,故以“风宪”称御史。
注29:小内使在内书房读书后,一般会被拨到内府各衙门充当“写字”。至各衙门后,小内使们均会归属于某太监名下,此太监即为“本管”,同时又有专人“照管”,他们会成为内使以后的靠山。
注30:引自明代朱载堉《十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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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兵临城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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