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五日京兆(二)

身为帝王的林又汲无疑是这个时代最佳的注脚——并无太多人知晓,自弘光四年以来,他的大半光阴都消磨在宫外的一所庭园内。这座系园位于秦淮河附近,由前翰林刘子骞赂与薛青玄以乞微官,薛青玄随口许了科道的官职,转手又将此园献于今上。在林又汲日复一日的布置下,系园足可称为钟灵毓秀——他不仅遣内官遍巡江南,将他们搜罗的子冈之玉、天成之犀、马李之扇、寄修之琴(注7)等物陈于雕阁,还蓄养家班女乐,亲自填词制曲,教戏正音,在舞榭歌台中大宴心腹重臣。更为甚者,林又汲还一扫在朝之痿痹怠政,亲手规划园林,叠山造景,深自沉迷,常致废寝忘食。他自幼修习丹青,又深谙造园之术,遂移山水画法于石工,寓九州风物于尺方——弘光帝虽然为君寡德,为政昏聩,然其心思精巧,才情天成,后人对他纵有百般嫌厌,脱其游览系园,亦将抚掌称妙。

这天傍晚,薛青玄与董齐在游廊上折曲而行,身畔怪石棋置,密筱相翳,待转过一道短垣,眼前豁然开朗。江南的空明烟水绕过他们脚边,一直滑向石间平湖。湖心有一亭,亭下弦索声声,莺钗成行。戏台上的水袖翻动四角的香云,一缕缕向对岸荡来。弘光帝坐在岸边,宽大的袍袖被月光晒得冷白,他正斜倚熏篮阖目听戏,日啖珍馐的面庞苍白而消瘦,竟看出些许年寿不永的不祥之兆。常九思见薛青玄到来,躬身走到皇帝身边,“皇爷,薛首辅来了。”

“臣薛青玄、董齐叩见皇上。”

“平身吧,”林又汲慢悠悠地将眼皮打开,目光在薛青玄身上转了转,又在董齐身上碰了碰,慵懒地喘出一口笑气,“薛爱卿,你怎么可以把世俗之人带进园子?”他又将头撇向身侧,声音仍旧是轻飘飘的,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不过念在冯爱卿也将外人带到了朕面前,法不责众,这次便都不罚了。”

薛青玄随皇帝的目光望去,看见冯渊与廖图南,二人不自在地起身,拱手向他们致意。

“谢皇上宽宥!老臣今日唐突,实是有天大喜事禀告陛下,”薛青玄的凤目弯下一抹谦恭的微笑,“日前江永于湖广剿灭白教叛军,特命董齐进京献俘。如今首恶丁之航已被槛送至镇抚司,正听候皇上发落。”

林又汲的手指敲着戏中的节拍,漫不经心地应道,“朕知道了,献俘的事情让礼部去办吧。”

“臣遵旨,”薛青玄再拜,“启禀吾皇,自我朝南渡以来,百姓士卒恓惶不安,多有亡国丧邦之惧。今江恒之以一场大胜振奋人心,肇启兴复,功不可没。还请皇上布施德泽,恩赏守城平叛的全体军民!”

“便由你们内阁拿主意吧。”

“回陛下,江恒之为长沙军民请赏,表奏三日前已至内阁。经六部堂会,众臣皆以为所陈条目恰当合度,可以施行,”薛青玄从袖中取出一份章疏,呈到林又汲面前,“恭请皇上圣裁!”

林又汲方从红氍毹上的修眸纤腰中舍出一瞥,“江永怎么说?”说罢将广袖一扫,“既然薛爱卿认可,朕便不看了——对了,莫要忘了江永。”

“江永劳苦功高,理当厚赏,臣以为应——”

“江永虽立尺寸之功,却犯弥天之过,不仅不应厚赏,还应重加惩治!”冯渊突然打断薛青玄的话,“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皇上容禀,江永自督抚西南,飞扬跋扈,内藏奸回,偶得戡乱定倾之功,便生陵暴篡窃之心,若陛下不辨忠奸而误施恩幸,来日岂无司马、隋杨之乱?——此为长沙知府廖图南,因守城筹饷之事与江永频生龃龉,险遭江氏毒手。图南冒死请叩陛前,正要为皇上陈说长沙实情,令陛下不为巧言蒙蔽!”

廖图南膝行至林又汲面前,“罪臣廖图南叩见皇上!”他冲着皇帝三跪九叩,“罪臣要告发五省总督江永三大逆罪,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为死于江永屠刀下的皇室宗亲及官绅百姓主持公道!”

“你且奏来。”

细密的疼痛顺着脊骨向上蔓延,林又汲的脸上霎时变色,冯廖二人以为计谋得逞,回话更为理直气壮,“启禀皇上,江永以莫须有之罪名妄杀吉王,幽禁宗亲,侵吞府中财物,视太(河蟹)祖血胤如草芥,置陛下洪德于无物,其行违逆,其心险刻,此一罪也;江永到任以来,擅杀士民,鱼肉缙绅,官绅百姓脱有不满之言,即以专威封其口舌,脱有违抗之行,即以酷刑戮其性命,致使城中人心纷乱,咎及圣皇,此二罪也;江永揽湖广军政大权于一身,处处打压异己,侮慢官军,以私募乡勇为心腹,委帐中幕僚以重任,实欲割据西南,趁乱唱祸,令皇基有潜移之险,宣祚有倾覆之危。苞藏豕心,图谋不轨,此三罪也。犯此三罪,江永岂有生理!”

“一派胡言!”董齐气得满脸通红,当即反驳道,“皇上明鉴,长沙危如累卵之时,廖知府弃城中百姓于不顾,携家眷远避乡间,经江总督三番召唤而不履职,因畏上官追究,方逃往南京,寻求冯阁老庇佑——此事缇骑、御史皆有调查,陛下只需问询二者便可得知真相!”

发现自己被蒙蔽,冯渊将愤怒的目光钉在廖图南身上。隆冬的夜风极寒,吹得他目眦欲裂、发须尽张,吹得他耳畔隆隆作响,吹得他与身上的公服一同抖起来。董齐的声音似隔了茫茫山岳,却像一道道闪电劈进他的脑海,“至于廖知府所奏江总督之三大罪状,则皆为道听途说之无稽之谈:其称总督妄杀亲王,实则彼时吉王反迹已现,其后畏罪自尽,正因所募私兵抢先发难而为官军所平。江总督手握尚方宝剑,便宜行事无可厚非;其称总督擅杀士民,实则彼时城池被围,人心骚乱,被处极刑之官民,非因抢掠民户、扰乱公序,即因转播流言、斫丧斗志。江总督以重典稳民心,振士气,有何不可?至于鱼肉缙绅,无非指江总督逼捐一事,此事由在下督办,可以确言一二——敌军临近,城池岌岌,充富户之盈财以为军用,我朝早有先例。更何况每借一笔财用,董齐便书借条一封。如今白教覆灭,长沙转安,总督已在多方筹措,力求早日还款,又何来鱼肉之说?其称总督党同伐异,则更是信口雌黄。若廖知府稍察湖广局势,便知湖广巡抚移驻长沙,江总督蒿席待罪,被逐至衡阳寓居,若总督果真独断专行,岂能沦落至此?其称总督侮慢官军、器重乡勇,实则官军衣食充足,兵饷无缺,而乡勇只能以协助剿匪换取生资——分明是湖广巡抚持心不正,无法对官军及乡勇一视同仁,而如今知府倒黑为白,岂不可笑至极!”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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