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维申如一名经验老道的古物藏家,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这枚玉璧。他故作莽撞地反指敲击,那枚玉璧却没有任何回响,只是一如既往地发出柔光。
“江总督,”他又一躬身作揖,“不知您有何事见教?”
对方悠悠饮尽凉茶,将茶盏往几上轻轻一磕,“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他的声音清亮如环佩之鸣,“还请岳相公教我,如何才能致理安民?”
“首先当以司法,然非大宣之律法。大宣之法以诘盗之刑施于百姓,夹踝拶指,民何辜而糜血肉于公堂。大宣之吏凡有官身即置刑具,如鸷鸟猛兽,携刑具之爪牙以快怒张威,而索升斗铢累之得。诚应另立刑法,使训盗之械不上庶民,执法之官专司刑狱,倡仁义礼智于天下,绳道义法度于官勋,则何愁不能式明王度、正本清源!”
“其次当以军队,然非大宣之兵马。大宣之兵以杂犯流徒充之,生性奸宄,无惜廉耻,岂有全民保庐之心!大宣之将久见诮于文臣,无忠君报国之志,少经术法律之学。今出为屏藩,搜刮民财,谋夺私利,曾无止境,使此等兵将御侮抗敌,可乎?诚应另行兵制,使民间有志行者得荣名而为兵,朝中文武并于一涂之道,合大臣宪邦之用以交重,则何愁不能揆文奋武,再造太平!”
“最终当以政治,然非大宣之君臣。大宣之君昏聩失德、师心自用,五代未见明主。大宣之臣奢淫肆欲、蠹国殃民,无人以青史人心为念。诚应破旧立新、重臻郅治,使贵贱穷通无根而有节,上位者不以一心夺千万人之心,下位者不因索食而为探丸啸伏之奸。而今时已极敝,政已极非,非破旧立新不可匡国济世。纵观天下,可移权而平天之倾者,舍江公其谁!”
玉璧在他不断的敲击下终于闪出寒光,“乙酉年会试时惊现《论大宣之必亡》一文,难道出自阁下之手?”
岳维申以为自己振铎而无人应,落榜之后也曾失落良久,哪里知晓这篇檄文差点掀起巨浪,“正是拙作。”
“当初我便不该毁尔答卷,任尔继续妖言惑众!”
第一次见面闹得不欢而散,但江永又着实想再去见此人第二面。岳维申让他想起负天下骂名而惨死的座师,细想也知有太多不同。独夫之心,涓寺之祸,杨光中同他谈过,贪官之暴,饥民之恶,从政多年,也不由他不懂得。然而座师如高树之广荫,在风摇雨撼中为他擎起一方庇护,维申却像突隙之烟火,恨不能以身作引而焚尽画栋雕梁,因惧力有不及,还要拉他一道赴火。江永官至五省总督,早悟道德礼教之缥缈无稽,却知破败残损的神像终究是神像,芸芸众生参拜在前,猝然毁之必将血流漂杵——然而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若无人拼上性命去将那铁屋子破开一个出口,匍匐在木胎泥塑脚下的众生都要活活憋死不成?
众目昏昏的浊世之中,岳维申的清醒如同锋利的刀刃,江永明知可能被划得遍体鳞伤,却还想伸手向那柄凶器靠近。
昔日为请华安出山,江永特地择其外出之时登门拜谒,只为让一直避而不见的华安不得不依礼回访。一因同乡之谊,二因相谈恳切,事后华安并未计较。然而岳维申绝非华安那般的忠厚老者,若故技重施,难免弄巧成拙。推敲之际,江永收到了赵府寿宴的请帖。当他携礼登门为赵伯父祝寿时,恰见岳维申赫然在席。
席间江永忙于应付四方寒暄,并无功夫与岳维申私谈,应赵瞻之邀与赵府的女眷子侄相见后,回到前厅时寿宴已罢。月辉洒落之处,唯见狼藉的杯盘与清寂的独影。他向伯父告辞,偏被赵煜阳用他爹爹的遗物勾住,只好答应在赵府留宿。赵略曾经的书房中,江永正沉浸于故友的笔迹长久追怀,门枢忽而一响,墙壁映现一道微胖的身影。
“岳相公,是你。”
“见过江总督,”岳维申向他抱拳行礼,“夜深路遥,维申难以归家,只得在府上稍事逗留。不知总督可否容我一晚?”
“江永亦是留客,岂敢出拒贵人?快快请进!”他吩咐门外的侍女再寻来一床被褥,回房时见维申正盯着桌上摊开的书册,轻笑道,“某竟不知,《噩梦》一书的作者正是岳相公。”
“总督以为如何?”
“某在东瀛时,伯韬兄曾将此文抄录于副启中随信寄往,”江永道,“疏忽十年,白云苍狗。今日再次拜读,感触与启发益深。如有机缘,在下愿与阁下扺掌详谈——岳相公,岳相公?”
岳维申被江永从怔愣中唤醒,凄凄予以一笑,“我一直以为此书早被赵兄销毁,”他说起近十年前的往事,“当时《噩梦》终稿方成,我求赵兄为拙作作序。未料赵兄自开封寄来回信,极言此书狂悖至极,不宜付梓,并警告我若敢执意刊刻,他便要向家父告发,断我求学赶考之资。”
“实则伯韬对此书评价甚高,之所以严辞劝阻,正因惧尔文章不容于时而引火烧身。”
“那江兄呢,江兄作何评价?”
“与其说是狂人所作之狂文,莫说是痴人所录之痴语,”江永在眸中交织敬重与悲悯的光芒,“江永入仕廿年有余,论此爱国如家、仁民如亲之心迹,则远愧不如君啊。”
短短的一句话,几乎要将维申催下泪来,“痴人吗,弟的确算是吧,”他胸中翻动着澎湃的心潮,于多年冷眼与讥刺中酿下的愤懑在这一瞬间雪释冰销,“正因弟仍沉醉于太平盛世的过往、执着于物阜民丰的妄念,才会觉得眼前之黑幕这般难耐。眼下虎兕出柙入关,豺狼麇集殿陛,恶寇刁民月侵我华夏之血肉,昏君奸宦日损我华夏之根骨。弟有心学赵元辅大破常格、整理河山,却也知仕途漫漫,时不我与,如今只愿遇得明主,竭尽毕生心力,助他拨乱反正、重开天地!”
“不知贤弟可曾寻到此人?”
“那便要问问江总督,”岳维申的目光热切而坚毅,如两枚璀璨星石直直砸进江永的双眸,“您认为我寻到此人了吗?”
注1:指同年中进士。
注2:陈子龙字人中。
注3:赋税征银过程中的一道环节,百姓将生产的本色实物,如粮食、桑丝、手工产品等换成白银后,交至官府以充税款,期间往往会出现官吏低估白银成色、在天平或银秤上的法马上做手脚、柜头私吞白银等恶**件。
注4:引自王夫之《噩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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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一傅众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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