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傅众咻(二)

那夜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注5)。

江永没有给他答案,岳维申也不曾穷追难舍。两人对床共话,话题从往史而至时政,从一民一户延伸至乡县府省、穷极于家国天下。岳维申常年监管各县钱谷,锻炼出卓越的理财之能,每谈一事,必先论其财政,而后再定可行与否——他言胡马必将南下,不以华夷之辩、南北强弱论之,而计算华北之钱谷难以支持华北之战争;他道程言不能收服三镇之将,不以君臣之义、上下尊卑料之,而计算朝廷之派给不到各镇粮饷三一。岳维申的分析清晰而务实,令江永深深折服。他虽身卧榻上,却如与漩涡、暗潮、湍流搏斗许久一般,终然浮出水面,疲惫之外是难掩的酣畅淋漓。

“阁下能收浙江新政之效,关键正在‘任用私人、自塑威权’八字,”岳维申的心潮在澎湃之后渐次退去,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梦呓,“自宋以来,君王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然士大夫不可独治天下哉……”

兴奋的目光黯淡下去,榻上两人完全没入汪洋的夜色,“久矣,吾不复梦见座师,”江永轻叹,“岂入崧翰梦中?”

程言模棱两可的书信寄到衡州时,江永正和赵煜阳在总督府的后院弈棋。

他没有劳动江泰,亲自剪开护封、拆开内函封袋, 也不看充斥着无用寒暄的正信,直接打开副启。赵煜阳紧张地盯着江永的面庞,见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信上字句,最终悬停在末尾,忽而又被眼帘一遮,与嘴角合成一副苦笑来。江永将书信叠好、收起,若无其事地捻子落棋,未料正好堵死了己方的气眼。

江永暗骂自己心性不坚,面上仍旧温润如玉,“煜阳赢了。”

煜阳哪里还有争胜的兴致,他一面将棋子挨个拣进奁中,一面小心翼翼地问道,“程督师还是交兵了?”

“程公从不违逆圣意,交兵也在意料之中,”江永想了想,又将书信递给煜阳,示意他打开浏览,“他还称郑朗已在调兵入朝,吕严、韩文泰亦在积极响应,劝我少输悃诚、谨遵圣旨,莫要拥兵自重、蹈旧唐河朔之覆辙。若不然,他将舍私情以存公义,在朝廊下挂我的弹章了。”

煜阳将信读完,不满道,“愿意交兵便交兵,不愿联衔便不联衔,程公何须措辞如此强硬?倒像是咱们成了乱臣贼子,割据一方要和朝廷抗衡呢。”

“时至今日,不交兵恐怕是不行了。”

“战火锻炼、鲜血浇洗出来的军队,朝廷未出一分给养,凭什么想要就要?”赵煜阳时常拜访军营,与许多士兵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听要将他们送入虎口,顿时义愤填膺,“皇帝调兵入朝,屏藩京师是假,以内制外才是真。而他把浙、湘、扬的精兵与三镇的土匪无赖一同招去,只会令强者消磨斗志、乱者寻机滋事,更增京畿之扰。若各地兵马再因粮饷、军功之事爆发内讧,那可真就得不偿失了——恒之叔叔,我们不能交兵!”

“你先别着急,容我好生想想。”江永吩咐江泰请岳维申前来议事后,兀自走到亭边。栏杆上搁着颢儿喂鱼用的木碗,他将碗中鱼食全部撒入池中,顷刻将上百条锦鲤引至脚下。原本沉静的池水因它们的争抢而泛起波澜,反射的阳光在江永目中荡漾。江永在亭边站了许久,直到阴翳在视野中扩散开来,炽红的光焰从边沿跃入——多日的思虑被陡生的决绝烧穿,如一蓬冉冉烈火,肆意地冲撞藩篱、翻越山墙,一直从脚下铺到天边,又在下一瞬冻结,凝成寒气如剑的坚毅与沉着的冰原。

侍立一侧的赵煜阳见江永神情变化,问道,“恒之叔叔,您想到解决办法了吗?”

“煜阳,我且问你,”时值夏初,江永的声音却像透着寒气,“若有一日你需担负起存民族之亡、活百姓之命的重任,你敢不敢与朝廷抗衡?”

赵煜阳一时愣住。

“是我唐突,若煜阳觉得为难,大可将我适才所言——”

“敢!”赵煜阳大声打断他的话,“恒之叔叔,我敢!”

“煜阳,你见到江总督了吗?”

“恒之叔叔很快便到,还请世叔稍待,”赵煜阳抱拳施礼,邀岳维申一道坐下,“来人,看茶。”

煜阳唤茶待客的举动让岳维申微微一惊,待将茶盖揭开,见碗中茶芽竖悬沉浮,白毫霏然如羽,品貌远胜寻常茶饮,心中方才了然,“灉湖惟上贡,何以惠寻常(注6)?维申今日托煜阳小友的福,竟也能一尝这三朝贡茶君山银针。”

先前岳维申向江永提出两点忧患:朝廷之不能恃与幼子之不能继,今日终于得到了明确回复。岳维申打量着面前这位江永选定的继承人,难免暗中不与董齐比较一番:董齐年已弱冠,识卓见远且才华横溢,自幼结交四方贤士,今后绝不少朝野助力,而煜阳还未到束发之年,固然天资聪慧、未来可期,然而书院之书未读毕,世间之理未尽通,何况先父早逝,立世孑然,如何应付得翻覆似烂之九州?分明是江永深念旧恩,决定将一切功业都托付故人之子——然而江永生性谨慎近乎多惧,果真会如此草率地决定此事?心念数转,岳维申下意识地开口道,“仲远兄何在?”

“二叔正在书房与恒之叔叔议事,我已派人去催请了,还请世叔稍安勿躁。”

岳维申恍然大悟。江永果真是“三思方举步,百折不回头”的人物,他既决定从朝廷渐次独立,地方官绅便成为主要依仗的势力。自万历末年赵涉川三子赵成梁由流放处返回内地,赵家在衡阳已历三世,根深叶茂,声名远播,同与朝中党社纠缠不清的董齐父子相比,更有独立政局之外、自主治理地方之益。岳维申不知要先钦佩江永的目光长远还是他的毅然决然,连忙呷下一口茶汤平抑心潮,“煜阳啊,”他语重心长地对这位世侄说道,“‘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注7)’,江总督寄尔厚望,千万莫要辜负!”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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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不窥园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