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丁们不曾经历巷战,土垒只堆了半人高,厚度也不过一尺。小叫花手按土垒翻身而入,指尖用力处竟有土块簌簌滑落。众人面色微变,却无人声张亦无人补缀,仿佛早知这些战垒不过土鸡瓦犬,望之若真,却只可欺人于一时,决不能持于久远。“纵是虚张声势,也该能抵御几时进攻吧,更何况还有秦将军的部队在前面顶着。”小叫花在心中自我安慰道。他刚想靠着墙根休憩片刻,耳畔忽有杀声暴起,惊叫声、惨呼声、求饶声、奔溃声衔尾而来。小叫花慌忙起身,但见眼前血雾横飞,残尸枕藉,曾经鲜活的生命顷刻覆为尘土,断臂赤足犹在地上掣动,望之如无间地狱。宣军破城了?他心中大骇,定睛一瞧却发现并非如此——西面仁厚街的秩序依旧整肃,举刀劈来的分明是献军自己!小叫花尚不知张全寿在听闻成都即将失守后下了堕城的命令,只是对这个朝廷三不五时大开杀戒的行为产生了一如既往的恐惧。他立刻转头狂奔,在献军尚未留意的当口钻进狭窄曲折的八寺巷,从西鹅市巷抄至御街前。张全寿据蜀后,为端礼门上金装人皮之像启而发之,遂将太(河蟹)祖剥皮实草之酷刑先施于蜀府宗室,次及不屈文武官,又次及乡绅,又次及于本营将弁。小叫花如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闯,直到看见千百张被渗以石灰,实以稻草,植以竹竿,插立于御街两旁的人皮,他的脚步才生生顿住。内宫禁地擅闯者死,然而刀光与箭影终究没有飞至眼前——宣军已经入城,士气丧尽的献军丢盔弃甲,争如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未过多时,李立本率众跨过金河上的三道石栏桥,与张全寿的另一名义子石侃带领的御林精锐在端礼门下展开激战(注10)。
“李将军!”
“小叫花?”李立本一时分神,被飞来的箭矢穿透了肩膀。他恍若不觉,即命手下将小叫花送到安全之地,抬手砍断箭枝重又投入战斗。小叫花在手下的怀抱中急速后撤,看那些狰狞的面目、血浸的衣衫变为夕阳下跳动的黑点。耳边的人喊马嘶被风声吞没,取而代之以官军“莫收逆贼,百姓各安”的宣告。桩桩往事一齐涌入脑海,他突然觉得心间一松,在被士兵放下的同时也流出泪来。“赶紧进去,这几天都不要出来!”那名士兵指着城门边的一处房屋,伸头朝房内交代几句,转身又奔向了战场。
上午小叫花就坐在这里看街,短短半日过去,这里已是物是人非。强烈的愧怍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转念一想,即使自己没有与宣军暗中接应、将成都城内的真实情况告诉李将军、私下传播献军即将弃城的谣言动摇人心,百姓便能在张全寿的残暴统治下保全性命吗?先前那么多人追随张全寿征战东西,因他杀官绅、劫富户、开仓放粮,让他们在绝境中觅得一条生路。未料他入据蜀川之后,对百姓的敲剥比之大宣更甚:搜刮财物,掳掠子女,滥杀无辜,践踏纲常,致使田野皆荒,死者相枕,江水壅塞,不能行舟。这些绿林草莽仿如沉浸于暴力之中的疯子,对着四川操刀而割,马蹄所至,寸草不留。很快,四川各地纷纷揭竿而起,据城邑,保村落,驻山谷,拒险寨,将全寿所选府、州、县官刺之于庭,畀之于火,投之于水。全寿以蜀民忘恩负义,更加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啊!”老叫花曾经对小叫花这么说道,后来他的死法也很荒诞:伪皇宫中爆发鼠患,张全寿命士兵连夜杀鼠,旨称若天亮时捕不到老鼠,便以首级代之。士兵涌入街巷毁屋灭鼠,老叫花倚靠的土墙被悍然推倒,将他活活砸死。
上午同他谈笑风生的士兵、壮丁,小叫花再也没有见到。
将他一路抱至安全之地又折身返回战场的青年军官,小叫花再也没有见到。
小叫花也再也没有见到李将军。
江永是第三日傍晚进入成都的,彼时城中还有几处火场尚未清理完毕,但张全寿的首级已悬于城门之上。百姓们早就听说江永的威名,见战事接近尾声、官军秩序良好,也壮起胆子走到空荡的门边,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他们以为会看到一个雄姿英发、龙骧虎视的将帅,然而五省总督的真实形象与他们所料相差甚远。战局的几经反覆与朝野内外的压力把江永熬得瘦脱了形,宽大的公服被单薄的双肩挑着,迎风摇荡得厉害。侍从手中的纱灯暗暗地照在他的脸上,令眼额的皱纹愈发深刻,深陷的双颊愈发沉黯,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小叫花被江泰牵着走在他的身边,东戳西指向他介绍成都的各个街道,江永既不打断,也不评论,只是静静听着。直到满脸脏污的江流远远跑来,他的喉结才滚动了一下,“易之。”他招呼弟弟,嗓音已是干哑异常。
“兄长,借一步说话,”江流将兄长搀到一无人处,小声道,“张全寿死前下了堕城令,蜀王宫附近的人家几乎死伤一空,士兵四处纵火且不必说,便是蜀王宫内也被焚毁大半,秦越见大事不妙,趁乱携张全寿之子张镝及数名宫眷逃出了成都。”
张全寿屠杀蜀王阖家并鸠占其巢,江流口中之“蜀王宫”,即全寿之伪皇宫。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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