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蜀道之难(三)

城墙下的献军都退去了。穷苦人家搭的茅草屋或拆或烧,业已成为一片废墟。先前辟的菜圃被百千士兵日夜踩踏,经多日秋晒,松软的土壤成了干灰,又经冬风一扬,层层烟幕卷上城墙,被雉堞间的兵刃扑落,沉在墙根下的枯植、断瓦与朽木间,远远眺去如同覆了层霜。

降霜后,真正的寒冬便来了。高耸的城墙隐于灰幕之后,曾经的削壁已在铅弹的冲撞中变得坑洼而斑驳。然而无论是冲鼻的火药味、腥咸的鲜血味,还是南河前青暗的面颊、城墙上褴褛的甲衣,亦或是刀剑入身后隐微的呻(河蟹)吟、肢残臂断时惨厉的嘶吼,都不能摇动江流的心神分毫——他的心也已坑洼而斑驳,与将至的坚冰一般冷硬、麻木,隐带一抹蝼蚁至微何必存知的玩世不恭的自嘲与深陷泥淖静待沉沦的无可奈何的悲凉,在这个冬日的清晨寒霜满身。

“要再推进些吗?”

“应该可以了。”

此时天光尚暗,江流小心翼翼地从废墟后探出脑袋,见城上的炬火已是半熄,守夜的士兵稀疏地点在陴堞间,身形在风中微微摇晃——这正是他们最困倦、最掉以轻心的时刻。为了抓住这一时机,江流命手下一连半月在夜中举火换营、擂鼓跑马,将守将的警惕心磨蚀殆尽,再派人至刚刚攻下的郫县都江埝关闸、连夜在城壕南岸挖渠排水。等到水位降至与膝同高,他便不由分说跳进河中,与十几名身强力壮的士兵摸黑将几尊数百斤重的火炮抬过南河,上岸后不敢令其幅轮着地,又屏气蹑脚将炮搬到距城墙最近的几处废墟之后。“对准城墙最薄弱的地方发炮!”江流下达了命令。他本想提醒炮筒中只有单发铅弹,请炮手务必一击成功,但终究还是将此话咽下,只帮忙抵住木制炮架,观看炮手熟练地捣实弹药、调整仰角、点燃引线。随着一声震雷般的暴响,江流被巨大的反冲力推出掩体。抬眼望去,只见炮弹打出的一片烟雾惊乱了守兵的阵脚,他们在城头高呼疾走,射出的箭矢却往往失准。接二连三的铅弹向烟雾处集中打去,隆隆炮声叠加为城墙的轰然倒塌。“杀——”上万宣军如聚食之蚁扫过城壕,浩浩荡荡向南门扑去。炮火喷出的白雾尚未散去,刀枪斧矛的反光已射城前。献军见城门不保,急速撤下陴堞,在瓮城与宣军展开激战。如雨的箭矢破风而下,急密地敲在铁盾之上,温热的鲜血四下横流,在喊杀声、马嘶声、震弦声与惨呼声的间隙漂起枯蓬断木。冲车不断撞击着内城的城门,一批人的血浸红圆木,又有新的一批人补上,一道缝隙剖开铁门,闯入的箭矢贯穿几道痛吟,随即又被锁在门后。自晨至午,宣军三波进攻均遭顽抗,双方尸首几乎堆到与城墙平齐,有人缘之而上,被迎面的刀锋搠至城下,当即肝脑涂地。然而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城池四面皆遭强攻,支援部队行将匮竭,献军见大势已去,反抗意志逐渐消磨,终于被宣军觑到破绽,攻占了城楼并打开南门。大股部队开进成都,宛若一粒粒暗红的火星,点燃了街垒后、屋顶上、土墙边的一捆捆弯弓执兵的严阵以待的火把,于是名为巷战的大火向周围急速蔓延,将全城的百姓裹挟其中。整整三个昼夜之后,当火光淡去,户门重启,劫后余生的人们走上街头,莫不对望而泣,恍如相见于又一世也。

宣军在九月兵临成都,城外的秋粮抢收了些,但大部分烂在了田里。随着围城日久,严寒与饥饿剧烈摇撼着城中每一个人的心神——成都天府之土,本应是民物丰殷,蓄积饶多,区区三月之困何足挂齿?然而自从全寿入蜀,追拷无日不行,搜刮无处不至,宗室、官绅、富户尽皆丧命,幸免的贫家亦无隔夜之粮。尤其在与江永交手后 ,各户子女、余粮、骡马、家私尽被征用,而后征用变为抢掠,抢掠变为杀戮,外敌尚未入境,城内已血流成河。冷风全无阻拦,明目张胆地穿门过户,饥寒交迫的人们蜷在角落瑟瑟发抖,期待而又恐惧着王师的到来。

小叫花乞不到食,便应了掌盘的要求,坐在城门边看街。长街空荡,早无勘察的必要,他又被安排到城下看火,那些从百姓家中搬来的木桌木椅木床木柱都被劈成柴火,随意堆在角落。小叫花坐在篝火旁,一面不时往火中添柴,一面与下城稍事休息的士兵谈笑玩闹。火焰被寒风扯得呼呼作响,像极了在无望中飘摇且即将破碎的旌旗。然而旗下的士兵终于没能听完小叫花口中的趣闻,满墙角的木料也没有焚烧殆尽。宣军撞断了铁栓,破开了东城门。一开始漏进的不过二十几人,然而二丈多厚,一丈多高的城门洞仿若一个扩音的半圆筒,瞬间将他们的怒吼与凛然不可迎逆的杀气放大数倍,守城一方士气大减、节节败退。小叫花一见大事不好,拔腿便向皇城跑去。在他的身后,城门很快洞开,宣军蜂拥而入,如滔滔江水西流莫御。

小叫花对成都的大街小巷十分谙熟。他在面目全非的大小路口绕远抄近,从用石条或泥土堆成人许高的战垒上翻过,又钻进更窄更曲的胡同。皇城附近守备森严,满脸疲色的士兵将他赶到街上。他一路沿红照壁、磨子街绕到皇城西面,竟发现那里的守卫要比东南宽松许多——成都东南北枕江,西背平陆,故而西面的城门修砌得最为坚固,而保卫西门的更是献军最精锐的部队、张全寿的义子秦越的麾下。在宣军猛烈的炮火之下,西面城墙损而弥坚,守于城后的兵马速被抽调别处,打门打户拉来的壮丁又补上了空缺。这些新来的替死鬼早已被震天的炮击土崩之声吓得觳觫不已,手里握着卷刃的菜刀、生锈的铰剪、断柄的斧头,在污血一般的阳光下显得至为可笑。他们大多认得小叫花,见他急于逃命,在战垒后让了个空子放他进来。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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