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官恶吏横征暴敛，巨绅富室敲骨吸髓，二者可恨至极。然而全寿大肆屠杀洗剿，令田为之荒，水为之滞，便是尔等所愿吗？”
秦越一时语塞，是啊，什么时候就变了呢？曾经他们将藩府与巨室里朽贯的米粟取出赈济饥民，远近百姓荷锄而往，一人号召便有万千景从，刀锯在前略无恐怖。当他们拿下颍州，更有凤阳穷民百里相邀，告知以城中虚实，助他们轻取中都。可人的**是没有止境的，张全寿渐渐不再满足于蔽体之衣、果腹之食，日益膨胀的野心促他长成一棵全新的参天巨树，将根深深扎进土壤，肆无忌惮地同大宣争夺用百姓血肉做成的养分！ 于是他开始声称“降者鸡犬不惊，不降荇剿尽杀绝”，开始“饥而聚掠，饱而弃走”、“穷搜荒僻，逢人辄杀”，开始到处搜括府库、民、兵之银，开始耽于醇酒美人，开始好大喜功、铺张挥霍……他们终究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模样。张全寿在成都造就的人间惨剧在秦越眼前一幕幕闪过，把他的头颅压得更低。
“自古人情皆如此，有温饱便思权财，”江永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并不介意再推一把，“世人皆道李翊宽以待民、严以治军。然而自其西安建国，造宫、辟路、采买、征纳诸事劳动百姓甚重。日前李翊物故，敛葬花费近百万两白银，传言棺椁全用金丝楠木打制，规划陵园计有足足两顷。因为陵寝尚未修讫，灵柩至今浮厝——昔日号称‘替天行道’者，一朝秉权执要，盘剥勒索岂少也哉？”
秦越发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松动，连忙大声辩白，“任君说得如何天花乱坠，秦越只有一句话，让我去打顺军的兄弟，就是不行！”
“不打顺军，当然可以，”江永见秦越已落言语之机阱，爽快应道，“摇黄十三家于川东北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以致村舍化为丘墟，苍生陷于涂炭。为百姓芟除此贼，将军岂有意乎？”
咸嘉初年陕西大饥，大股匪寇流窜汉中。在官军的大力追剿下，大部分流贼退回陕北，只有少量残部匿入山中，以打家劫舍雄长一方。他们抢掠之物愈丰，骚扰之地愈广，裹挟之人愈多，逐渐形成十三股反叛势力，因推举摇天动、黄龙二人为首，故称“摇黄十三家”。摇黄虎狼之匪，既无吊民伐罪之志，又无安民济众之心，一味殄虐无辜，劫掳财货，致使川东百万黔黎，为摇黄尽折；千里美田沃野，化为赤地无馀。民不堪命，乃邀全寿入蜀，然而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新的浩劫……如今摇黄的残部仍在民间打家劫舍，秦越素知彼等苛残，早有除暴之心，“秦越愿往。”
“摇黄之平，于将军而言不过一举手一投足之劳，待此间事了，江某还有要务相托。”
“秦越恭闻其详。”
“去年年底云南巡抚崔怀瑾疏劾黔国公沐天波谋逆，以平叛之功荐蒙自土司沙定洲代沐氏镇滇。朝廷听之，并旨谕‘扫除沐天波’，”江永道，“此事甚为蹊跷，本官派人仔细查访，才知清浊错判，盗跖误作颜渊。年前元谋土司倡乱，黔国公集结众土司缉之。沙定洲见宣室近乎覆巢，沐王府难以保全，暗生割据之心。他与王府奸臣勾结，趁天波不备，率军直取昆明。天波出逃，府中亲眷举火**，三百年积财被洗劫一空。其后定洲劫持云南巡抚崔怀瑾，夺其印绶伪作公文，方有朝廷之受蔽。”
沐天波在逃亡途中向江永求援，然而伐叛之旨方下，江永不能公然违逆，又恐朝廷救过不遑，遂令董齐总其事，秦越领其军，以黔国焦夫人弟率兵复仇之名先行入滇——此番出兵非止平叛，实乃欲解决一件困扰朝廷百年的难题。自第一代黔王沐英手定云南，大宣便对滇中土司行羁縻之政。然而土司盘踞边陲，世代相袭，势力之强固非朝廷之所愿见，多代帝王皆有废土司、设流官的努力：永乐帝定思州、思南叛乱，设贵州布政使司，正德帝废除安南长官司，设千户所，万历帝平播州土司杨应龙之乱，分播地为二郡，各由川黔辖制……然而改土归流靡费巨大，边远之土难解腹背之困，近世以来国势阽危，只能暂时延续土司制度。沐王府世镇云南，张朝廷之威以制衡各方土司、保一隅安靖。自从宣室偏安，土司渐有轻慢之心——“已无林皇帝，何有沐国公？”短短数年间元谋、蒙自土司先后起兵，滇中遍地烽火。江永趁乱入局，救王定边之外，还存有继续推行改土归流，直接经略滇黔的意图。
“将军可是有什么难处？”
秦越虽未完全明白个中委曲，但也知晓诸葛亮“定南中以固巴蜀”的掌故，他沉吟片刻，问道，“秦越欲先闻总督之志。”
“守夏土，致太平而已，”江永应对得坦荡，“从来便无称王争霸之心。”
“但秦越只想跟随总督，无意作庙堂前立仗之马。”
“本官便如你所愿。”
秦越终于心悦诚服，据掌稽首而拜。
秦越随赵煜阳退出书房，一脚踏出门槛时江永叫住了他。“霖宇，你今日做得太过了，”江永的声音中飘出一缕怒意，“若敢还有下次，就莫要怪本官不留情面了。”
江永还未走进房间便听见妻子强忍的呕声，他快步行至榻前，见沈蔚衣衫单薄，忙脱下官服将她裹进怀中。颢儿和小叫花——被江泰收养后如今该叫“江帆”了——正并排躺在帐里，颢儿睡得香甜，但江帆已经醒了。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只竖起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
“好些了吗？”“没遇到什么危险吧？”夫妻二人同时开口。
“我没事，”江永将适才发生之事简要叙过，宽解道，“只是和秦越产生了一些误会，如今误会已经解开，煜阳也带他回去了。”
“什么叫没事？若是煜阳没能赶回，你就——”十足的后怕令沈蔚无法再说下去，她将脑袋埋进江永的胸口，一开始只是无声的饮泣，而后变为低声的呜咽，最后竟悲不自禁，嚎啕痛哭起来。
江永在从衣襟一直蔓延至胸口的湿意中手足无措，他抱稳了妻子，为她一下一下顺着乌发。等她的心绪渐次平复，壅塞的喉咙才重新通畅，“好了，我不是没事吗，易安何以悲伤至此？”他的嘴唇蹭过沈蔚的面颊，停在她的耳边玩笑道，“这可一点都不像豁达明通的江夫人啊。还是咱们的闺女得知此事，开始心疼爹爹了？”
沈蔚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正想撑臂坐起，却发现自己正被江永揽着不肯撒手。“松手！”沈蔚娇嗔道，未见丈夫如何听从，反倒吵醒了儿子。“娘亲，爹爹，你们怎么在这儿呀？”江颢揉着眼睛嗡声问道。躺在其身后的江帆也终于不用再装睡下去，他翻身面向床外，恭敬地唤了声“老爷、夫人。”
江永向他们解释道，“府上进了小偷，娘亲担心你们，特地过来看看。”
“小偷被抓住了吗？”
“有爹爹在，当然抓住了，”江永将颢儿的小手从眼上挪下塞进被中，“你们往里面挤一挤，让娘亲陪你们睡一会可好？”
颢儿欣喜地照做，江永便扶着沈蔚缓缓躺下，等他们重新安稳入睡，才蹑脚步至书案前。天色微明，忙碌整夜的江永没有一丝睡意，他用桌上的茶具给自己倒了杯水，纵使凉透也兀自饮下。
江永后怕极了。
面对镇抚司琳琅满目的刑具时不曾这般怕过，面对虏寇陵劲淬砺的兵刃时不曾这般怕过，面对漫山积尸、蔽野白骨时也不曾这般怕过。他自解褐入仕的那一刻起便临于深渊之上，一朝粉身碎骨只当求仁得仁。可他不是圣人，为天下劳身焦思、奔走暴露的同时也想为自己求些什么——不过妻儿的安泰而已，他在心中向苍天苦苦哀求，非盈库之财，非滔天之权，非蚀骨之欢，尔尽可斫我骨、碎我肉、竭我血，只要能保我妻儿平安顺遂便好，仅仅这样便好。
江永想要成为一堵坚墙，为妻儿挡住外界的风霜与刀剑，让她们无有饥寒，不受侵伤。然而今夜发生之事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幻象，闯门匪兵们狰狞的面容仍深深刻在江永的脑中，他们狠鸷的目光如一柄柄利刃，几乎就要穿透墙壁，向沈蔚他们刺来了！若非煜阳及时赶到——
颤抖的杯盏“嘭”的一声跌在桌案，冰凉的茶水蜿蜒横流，很快便湿透了袖摆。隔着碧色床帐，未曾睡着的沈蔚看向在青白天色中扶额垂泣的江永，心疼的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哪里有擎天架海的救世能臣，她想，那只是一个长大了的颢儿罢了。
注13：引自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注14：引自唐朝韩愈《上兵部李侍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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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蜀道之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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