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指鹿为马(五)

“仁瑀以为江恒之会与老夫彻底割席?不,他可不会意气用事,”薛青玄摇摇头,脑海中忽而浮起江永少时手刃杀父凶手的往事,被他迅速强行按下,“江永很快便会想清楚,既然同涉一案,为何林书桐活着,徐承业却死了。”

沉浸在愧疚与沮丧之中的陈珪没有看穿本质的心力,但仅凭薛青玄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已感受到深渊底部那吸收一切、陨灭一切的可怕力量。陈珪倒吸一口凉气,惴惴道,“皇后娘娘竟有如此手腕?”

薛青玄听他出言谨慎,以为终于孺子可教,没想到还是一截朽木,“仁瑀,你又错了——皇后及东厂确为江永诸般槃筹:秘密保护太子也好,寻访王之明祖母也好,暗中与江永保持联络也好,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壮的死是不是意外,老夫对此也有所保留,”薛青玄没有给陈珪申辩的机会,继续说道,“只可惜有人自以为海阔天空任所之,却忘了鱼跃不离海、鸢飞不出天。譬如一场剧目,红氍毹上钗光鬓影,在旁人看来,那些优伶确是光彩照人、风华绝代。然豪管哀弦诉何人之请,华衮粉墨由何人而定?度曲填词者隐于幕后,却是全剧关目所在。此人一曲起一楼,一笔杀一人,众人清歌痛饮而已,岂有反客为主的道理?”

“然而海水将枯,鱼虾偏相争竞,苍穹几倾,鸢鹊尤夺巢穴。鱼跃不离海、鸢飞不出天,焉知不是朋家作仇、胁权相灭之故?”

“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注19)”如薛青玄,闻听此言也不由心虚。他硬着头皮反驳道,“宦海无常,不争何获?尔等皆道老夫标同伐异,难道江永就未党引僚朋?其于浙东组建团练、任用乡党,于湖广奏劾旧吏、招揽人才,于川蜀斥逐官绅、专揽军政,纵无篡逆之心,已有割据之实——此岂是无偏无党、大公无私能够做到的?”

陈珪嗫嚅着,“然而恒之劾人向以实情,从未讪谤陷害、伤人性命……”

林又汲欲削江永之势,故杀徐承业以为敲打。薛青玄欲夺浙东之权,便心甘情愿做了帝王之剑。“‘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注20)’,为官至此境地,退步便是深渊,何人不以他人为洪水猛兽,何人不预备以粉身碎骨?”薛青玄不耐烦地一挥衣袖,“坤宁宫违逆祖训而干预朝政,内阁扣留奏疏以频日施压。江永得皇后恩惠良多,闻此必当相助。老夫便以此事要挟,换他作罢徐承业之事。”

一名小厮忽然出现在书房门口,蔡知秋悄然出屋,附耳听了两句,又径直走到薛青玄的面前,“老爷,宫里的人刚刚离开钱府。”

“看来坤宁宫那边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薛青玄点点头,“知秋,你即刻代老夫与仁瑀前往钱府吊唁,奠仪、赙金全部送双份,不容他江永不收。”

“姐夫,您这是在逼恒之就范!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啊!”

“老夫就是要如此,”薛青玄看向声泪俱下的陈珪,脸上并无半分动容,“白雪虽白,因时兴灭。素因遇立,污随染成。节岂其名,洁岂其贞?(注21)”

酒是最名贵的酒,色比琼浆犹嫩,香同甘露仍春(注22),千金一斗,十里飘香——十里之内竟无人闻香下马,皆因胡帅驱逐之故也。菜是最珍美的菜,八珍玉食,绮席兰肴,笋蒲菜犓牛之腴,山肤冒肥狗之和——民间版籍荡然,筵中犹有秋黄之苏,白露之茹,道旁饿殍山积,案上仍有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注23),皆因胡帅搜刮之故也。

“报,江总督的车队距此地还有十里!”

“再探,再报。”

“是!”

夜色侵吞薄暮,华灯渐次亮起。在软红光中浮荡的曼妙纤体如同幻药,将胡元秉抛掷于一片缥缈迷眩的烟霞之中。人生须臾,何苦终日汲营?他突然这样想。然而身上遍布的褶皱终于在沉重的现实里下垂,将他拉回对死亡的恐惧与对后事的烦扰之中:薛冯相争于朝,念元秉经营武昌多年,不动根深之树,三镇互斗于外,惧胡帅麾下百万雄兵,无过一步雷池。然而恫疑虚喝或可收一时之效,他自知盛大军威下的千疮百孔:楚镇地处宣、顺、景三朝交界,藩屏湖广,控扼江汉,自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自萨人入关、李翊建国,楚兵从未取得一场实质上的大胜——世人常称朝中的那些主和派对内掠袖擦掌如豺狼,对外低眉顺目如犬羊,他们这些领兵之人又何尝不是?然而便是这徒有虚名、朝不保夕之帅位,却还有多少双眼睛如盏盏鬼火般凝视之、渴求之、谋夺之!

“报,江总督的车队距此地还有三里!”

胡元秉推开怀中柔若无骨的佳人,一口饮尽金莲杯中酒,随手扔到她盈盈不足握的脚边,“立刻集结军队,随本帅出门迎接江总督!”

他也和他的军队一样,外表看似依旧强大,其实内里已经空了。槁木三年,难为邦旗。若无周全打算,那些鹰视狼顾的手下如何会在他身后推举他的长子、如今的副元帅胡靖接掌武昌?胡元秉赴京不得,又听幕僚的建议来此拦截江永,便是要借其力以遂己事:若日后江永能向朝廷保举胡靖为楚帅并以川军襄助,元秉自当实心用事、矢志效忠,若他推诿不肯,那就令赴黄泉,扣下“伪前太子”以为建国之基——既不能永保子孙,索性便效法宇文泰,裂江南之土以专西南之权。来日纵使不得善终,新帝在上,亲兵在侧,胡家仍有一搏之力。这真是下下之策,胡元秉在心中暗道,然而大丈夫生不当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如不能攀崖陟磴更进一步,难道要尽弃前功、自堕深渊不成?

“元帅,大事不好!江总督不在车队中!”

“了空大师呢?”

“也不在!”

胡元秉一脚踹开面前的传讯兵,扯过缰绳翻身上马。他很快便来到一直侦查的车队前,认出了一品封疆的仪仗、特遣护卫的禁军与供事江府的管家。他打马环绕一周,见每一间车厢皆空空如也。萧瑟的秋风穿过敞开的布帘,扑向他花白的鬓边。

江永赶回保宁时,天边正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此前他猜到胡元秉会在驿道截他,便设金蝉之壳以惑其耳目。他带着林书桐、华安等人翻山岭、行蹊道、赶夜路,直到在湖广与四川的交界处见到前来接应的江流,一路的艰险才终告结束。江永将林书桐和蕙儿全部托付弟弟,告诫他处事贵在周详、不必急于求成,自己则牵念即将临盆的妻子,一刻未歇便朝府上驰马而去。

江永蹑手蹑脚地推开卧房的门,看见桌上安安静静地燃着一盏烛灯。他在永夜暗海中浸泡了太久,忽见暖光明烛,双眸一时不适,竟让泪水夺眶而出。少年时光如霭霭暮云,骤然化雨,落进崖间便再无影踪。这些日子他被深重的悲痛与啮心的苦闷裹挟着,仿佛一直在下坠。“易安,我只有你了,”他喃喃道,妻子是他手心唯一的绳索,连接着他的少年与如今,缠缚着让他不至于破碎,“好在我没有食言,我留着性命回来陪你了……”

床幔传来簌簌轻响,“恒之,是你回来了吗?”

只此短短一句,江永已听出妻子话中强忍的不适,“易安,是我!都是我不好,竟把你吵醒了!”他快步到床边掀开帐幔,就着微弱的烛光看向妻子,大惊失色道,“易安,你怎么——是不是孩子要出生了?”

沈蔚蜷缩在湿透的衣衫里,脖颈紧绷,脸色苍白。努力压抑的痛吟与鲜血从被咬破的唇边溢出,与如注的冷汗一道滑入枕间。她攥住江永的手,不等阵痛又一遍碾完颤抖的身体,便断断续续地说道,“只是……刚刚开始泛疼,还……没到时候呢。”

江永捡回几片理智,急道,“我现在就让人去请稳婆!”

“大家都在……休息,不要吵醒他们……等天亮再去请……”

“天已经亮了,你何苦忍到现在!”江永见妻子额上的汗水怎么都擦不完,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情急之下的他忘记了如何迈步,只扯着嗓子朝房外喊道,“江泰!江泰!”

江泰与江永在川湖交界会面后一道归府,此时还没走远,听江永呼唤,赶紧跑了过来,“大爷,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要生了,你立刻同华夫人将稳婆请过来,要快!”

“是!”

匆忙远去的脚步带起后院的喧嚣,于沈蔚而言宛如相隔重山。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她只觉有百锯解其骨节,刀剑剜其五藏,一时重负压身动弹不得,唯有下意识唤道,“恒之!”

“我在,我在!”江永连忙坐到床头,让妻子靠在自己怀里,“再忍一下,稳婆马上就来了!”

“嗯……你……不要走!”

“我不走!易安,我绝对不走!”江永心疼到无以复加,刚刚干涸的眼眶再一次蓄满泪水。他一遍遍呼唤妻子的名字,一遍遍攥紧妻子的双手,一遍遍吻向妻子的额间,可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帮不到。

注18:引自《曾国藩家训》。

注19:引自《史记·殷本纪》。

注20:引自《论语子张》,意为:君子非常憎恶居于下流,(一旦居于下流,)天下的一切坏事(坏名)都会归到他的头上来。

注21:借鉴自南朝宋谢惠连《雪赋》。

注22:引自唐朝郎士元《寄李袁州桑落酒》。

注23:部分语句借鉴自汉朝枚乘《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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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指鹿为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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