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似道弃淮、扬矣。”散会之后,工部尚书汤问棘这般叹道。钱文斌将此言咀嚼半晌,口中已满是崖山海水的苦咸,如今受弟子质问,他愈发想在落水将溺之际抓住一根浮枝,“宣景和约之墨未干,彼安能遽失大信于天下?”
“萨人若真如先生所愿,遵守和约、讲信修义,曾少卿怎会命丧北境,江公又何须三次议和?”黄树嗤笑一声,“更何况景军虽依照和约撤出徐州,却结营于归德窥视江左,一俟我朝北守稍疏,必将趁势南下、饮马长江。彼时我等欲求偏安江南,岂可得乎?”
“昔年赤壁三万,淝水八千,一战而安江左。如今京城二十万驻军,三镇数百万兵马,北兵纵有投鞭问渡之心,也无平定擒吞之可能。”
“京兵皆城狐社鼠之辈,三镇尽土鸡瓦犬之流,使其当胡马金戈之锐,无异以寸莛扣巨钟,徒增笑柄耳,”黄树不以为然,“江北可倚恃者唯程公一人,可叹程公至忠,难挽天倾,只能做楚之屈子、宋之天祥了!”
钱文斌的面色更加灰败,“好在顺犹未灭,北兵尚存后虑,恒之在川,楚镇无敢恣肆……待川军顺流来援,定能剿跳梁之贼、解君父之危!”
“若学生处江公之位,恐不会率兵驰援。”
“什么?”
栋宇将焚,燕雀仍巢堂中,仿佛以为江水沄沄,虽远必至,却不知祸之及已也。黄树随父出海多年,眼光早非文斌此类燕雀可比,“调动大军诸事繁难,贼逆可劫掠民间,官兵却需押运辎重,逆贼可随心杀戮,官兵却需谨慎待虏。何况北有李鼎,南有定洲,元秉又留兵下游,江公若领大军出山,川蜀何以御冲?‘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注3)’,还不如稳坐蜀山观虎斗,其后另举宗室也好,自立为帝也好,总胜过来趟南京这潭浑水。须知赵桓丧命五国、林儿葬身鱼腹,皆人主有意为之也。”
韩林儿乃元末红巾军领袖韩山童之子,麾下众将据河南,荡山东,略关西,虽有暴戾纠纷之气象,实蔽遮江、淮十有余年。待宣太(河蟹)祖林元乾大败友谅、稳固江左,便以林儿位尊难以发付,暗令手下在迎其回应天途中将船凿沉。不久元乾称帝,肇启大宣百年基业,而此事亦因于太(河蟹)祖名声有损而不述于史册——本是讳莫如深之事,此刻却被黄树从容论及,钱文斌不由大瞠其目,唤他的表字道,“成森慎言!”
黄树知夫子游宦半生只养得一副鼷鼠肝胆,若再句句紧逼,恐有欺师太甚之嫌,遂连忙俯身致歉,“是学生失言,千祈先生宽恕。”
钱文斌这才神色稍霁,“君臣大义无所遁逃于天地。老夫素知恒之为人,他必会星夜兼程、火速赴援的。”
谁知黄树没有忍住,当面又是一哂,“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心腹;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注4)。’今先生责江公以‘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注5)’,岂非倒置前后因果,曲解圣人之言?今上者昏昏,唯知敲剥天下以供己身之乐,更有猥鄙小人近侍御前,庸碌贪官专擅国柄,故兵有改换门庭之心,民有与日偕亡之愿。兵者,护国之器也,民者,载舟之水也,以此兵御敌,此民奉君,焉有不横遇倒戈、翻覆舟楫之理?”
“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江公存爱民恤物之心,愿经危蹈险救苍生于水火——只怕仍是来不及,”黄树无视钱文斌愈发苍白的面色,继续说道,“若事至卒无可为,大宣末路当与《宋史》无异:溃散之兵大掠民间,狡狯之官欺上瞒下,庸懦之君落荒而逃……先生径直查阅便是。倒要看咱们这位皇上可有赵构之气运,能得神人点化、乘泥马渡江!”
黄树之言犹在耳畔,未曾想一月之内竟逐一成为事实。执政者长于保宠邀禄,却拙于秉公谋国,胡人将南下牧马,犹粉饰太平以欺瞒天下——薛青玄、冯渊与黄潜善、汪博彦何异?治兵者长于侵扰百姓,却拙于抵御外敌,北兵未至阵前,已先望风披靡——韩文谈、吕严之流岂非今日之杜充?还有弘光帝日闭宫门狂饮醇酒,夜召优伶寻欢作乐……君王无德至斯,又如何能“绍奕世之闳休,兴百年之丕绪”?钱文斌饮尽含泪的美酒,叹道,“这恐怕是大宣最后一个新年了。”
柳氏在一旁问,“那我们呢?”
钱文斌投箸四顾,茫然不知何言。
弘光十一年十一月底,胡元秉起兵反自武昌,除在江西九江遭遇总督袁攸的阻击外,一路长驱直下,势如破竹。薛青玄惊慌失措,在腊月二十四日的朝会上一意孤行,尽撤江北守兵,强令各部西防,又顾虑扬州反对,更请弘光帝手召程言入援。程督师率兵离汛,抵燕子矶时听闻胡兵大败,又速领旨还防。彼时元秉暴毙军中,其子胡靖接任帅位。胡靖年少,无法压服众将,只能眼睁睁看着几十万乌合之众因势力之争瓜剖豆分。驻守庐、六的郑朗趁机来攻,与川军对胡靖形成夹击之势。胡靖势单力薄,难敌腹背强敌,在被围困于九江半月后率众投降,头颅被斩落于袁攸的灵前。
然而元秉之乱虽被镇压,江左之防也因之溃散。程言分兵徐、泗,驰扼江宁之时,驻扎淮、扬及凤、寿的兵马犹有十余万人。总兵吕严、韩文泰听闻景军南下,即刻请兵入卫,未等朝廷回复便率军渡江。苟且无耻如朝廷,也觉此二人乃无耻之尤。南京本已下旨,“凡逃军南渡,用炮打回,不许过江一步。”却不知韩文泰使了什么通天手段,竟让薛青玄更改成命,调自己过江,却让吕严回防扬州。吕严闻此大怒,他在南窜之时便已大掠淮安,返回途中将乡野城镇再篦一次,席卷所有辎重投降了景朝。此前大宣已失徐州,孙守本旧部弃城南逃,迁入扬州犹不能止,又带着全城的牲畜舟楫希图渡江。驻守京口的总兵、黄树的叔父黄鹏驱兵掩杀,命丧大江者不下万人,余卒北走投降萨人,成为荷戈南向的前锋主力。而薛、冯竟以大捷奏闻,仍率百官上表称贺,恍未见此时江北唯剩扬州一座孤城,城中备御单弱,粮饷不继,只等敌戈挥断雉堞、胡马踏碎烽橹而已。
程言频以血疏告急,皆不报。十二月二十日,景军环薄城下,至二十九日城陷,各镇援兵无一至者,唯兵部职方司主事何刚、提督总镇刘肇基各率百人赶到,几日后在城中力战而死。
与此同时,大江对岸的金陵城仍是一片歌舞喧天。朝廷严密封锁了消息,仍令元元黎庶如鱼游于沸鼎,燕巢于飞幕,而他们却早已知晓情势之危急。弘光十二年正月初一,林又汲从朝夕燕乐中抽出身来,召六部九卿及武职勋臣入宫,商议迁都事宜。首都乃宗庙陵寝之所寄,阁部大臣无一人敢当弃守之责。故而满殿谔谔,皆言不可。林又汲冷面静坐良久,忽而叹道,“少不得大家要做一个大散场了!”
于是他反身走回后宫,继续串戏去了。
注1:引自《诗经·卫风·淇奥》。
注2:引自东晋将军苏峻的典故,东晋将军苏峻不听朝廷征召,疑庾亮欲害己,勒兵自守。朝廷遣使讽谕之。峻曰:“台下云我欲反,岂得活耶?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乃作乱。
注3:引自《邶风·邶风·旄丘》,现代学者一般认为这是批评卫国君臣不救黎侯的诗,大致是写流亡到卫国的人,请求卫国的统治者来救助,但愿望没有能够实现而非常失望。此句意为:身穿狐裘毛茸茸,乘车出行不向东。卫国诸臣叔伯啊,你们不与我心同。
注4:引自《孟子·离娄下》。
注5:引自《国语·越语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乌啼屧廊(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