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尔惟盐梅(三)

“嗯……”新梓低头啜了一口红茶,看见从《赋役全书》下跳出的西洋文字,再次顾左右而言他,“恒之,那是什么?”

“这是府中幕僚收集的异邦讯息,臣还未曾细看,”江永把两本手册抽出,先将上面一本递给新梓,“弘光七年,罗刹进犯乌苏里江,当地赫哲居民向景朝求助。文旭命驻防宁古塔章京海色率所部驰援,战于乌扎拉村,大败。”

“可是萨人轻敌,所遣兵力不足?”

“据可靠消息,景朝共派去两千士兵,配备八门火炮,三十支燧发枪及十余枚火雷,而进犯的罗刹人不过区区二百余名。”

林新梓瞪大了眼睛,“萨人剽勇异常,未料与罗刹实力相差竟如此悬殊!”

“景军之败,非只败于兵马,亦有主将指挥不力之故。然罗刹扩张太速,势头太盛,横卧华夏之北,如长剑悬颈,令人昼夜难安,”江永从墙边的宣窑敛口白瓷缸中抽出一卷万国舆图,左下角的“弘光十年衡州岳维申制”墨迹犹新,“自金帐汗国衰微、罗刹立国,各代君主东征西讨,由方寸之地而北尽北海,西尽西海,今复觊觎中土,屡为患于黑龙江、雅克萨诸城。来日欲长保上国,则非战不足以拒敌,非胜不足以定边。”

“国中凶乱接踵而至,尚有外邦谋我之极,”新梓摇头长叹,“朕为天子,竟不知从何做起。”

“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文王囚于羑里,汉祖困于白登,成吉思汗见叛,草果填腹,太(河蟹)祖高帝少孤,为乞为僧。此之谓《道德经》之‘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江永宽慰道,“陛下但怀民胞物与之诚,敦信开放之心,则海内平康,黎元咸若,必可计日而待。”

林新梓眸中晦明不定。江永寓谏于慰,既无过谄之嫌,又无苦劝之意,闻之如沐春风,唯有“敦信开放”稍显刺耳。新梓曾是坚定的革新派,将西洋器技视为富国强兵之一途,然而一登九五,却在众口寖润中变得迟疑、保守——江永及其支持者不遗余力地鼓吹变法,市恩于国中、谋利于海外,究竟是在复兴大宣、还是要为它掘墓?纵使江永忠心可鉴,然洋夷非我族类,与建虏、鞑靼有异?强侵弱畏,利害别心,使其来日乘间构衅,不若今朝守在四夷。《泰西竑议》之出,新梓固知江永之冤,却仍旧让涉事之人奏辩清白,内阁元辅自囚禁中,原因正在于此。

更何况……新梓将目光从舆图的落款上移开,心道,才彦以朝廷为闲地,谓幕府为要津,今世更如唐季何?长此以往,则兵为谁人之兵,财为谁人之财,官为谁人之官,民为谁人之民?他极力克制自己的不满,再次望向江永手边,“另一本写的是什么?”

“弘光七至九年,和兰、谙厄利亚两国为争夺贸易通道在海上交战。谙国胜于外海,和兰胜于内海,最终停战议和。两国世代靠海谋生,深谙海战之术。审其攻防成败,正可师夷长技,壮我舟师,”新梓心思几转,江永似未察觉,“船炮水军系海疆久远之谋,断非可已之事。夷船盘旋洋外,掠我国土,害我子民,若欲驱鳄屏鲸,舍此曷济?”

江永的指尖按在舆图中台湾的位置,似在等待对方发问。然而新梓今日的心思并不在此,“说起谙国,”他斟酌着开口,“朕不由想起近日的妖书风波。”

江永收起舆图,静静听其下文。

“妖书以谙国类同天(河蟹)朝,妄言举贤为君甚至去君释权。在新梓看来,实是内籀不全、无稽至极,”林新梓在言语中放低了姿态,身体却不自主地向江永前倾,“夫一国政治必循土俗民情,谙厄利亚弹丸小国,生民寥寥,辖于教宗领主,国君常乎虚置。华夏幅员辽阔,百姓聚族而居,彼此远隔,形同散沙。若无王臣同文共轨、选将置吏,何以平四方之争,御水旱之患,拒外敌之侵?是故《吕氏春秋》有云,‘乱莫大于无天子。无天子则强者胜弱,众者暴寡,以兵相残,不得休息。’”

“至于‘举贤为君’,亦是荒谬之谈。宋太祖传位于弟,遂有烛影斧声,前元承统无序,国祚不足百年——兄弟叔侄如此,何况外人乎?人称唐虞禅让盛德之世,谁知又不是‘尧幽囚,舜野死(注21)’?”林新梓举杯啜茶,见江永神色微变,又继续说道,“择贤而立,何者为贤?多智者贤,每思谋朝夺政,力健者贤,常行篡逆逼宫。君权相继,近乎改朝换代。当是之时,虽欲令政恒民安,岂可得乎——江先生,您的意下如何?”

只是要逼他表态了。

江永揭开杯盖,在清香透亮的茶汤中看向自己。细小的茶毫浮浮沉沉,究竟有多少年了呢?他的声音缓缓落入回忆,变得低沉而渺远,“咸嘉十七年三月,臣随思宗前往天寿山谒陵……”

注15:引自明代沈榜《宛署杂记》。

注16:‘酒梅’轶事借鉴自汪曾祺《岁寒三友》。

注17:引自《诗经·大雅·荡之什·抑》,意为:又坚又韧好木料,制作琴瑟丝弦调。温和谨慎老好人,根基深厚品德高。

注18:两句皆引自《宋史·赵普传》:(宋)太(河蟹)祖数微行过功臣家,普每退朝,不敢便衣冠。一日,大雪向夜,普意帝不出。久之,闻叩门声,普亟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帝曰:‘已约晋王矣。’已而太宗至,设重裀地坐堂中,炽炭烧肉。普妻行酒,帝以嫂呼之。因与普计下太原。普曰:‘太原当西、北二面,太原既下,则我独当之,不如姑俟削平诸国,则弹丸黑子之地,将安逃乎?’帝笑曰:‘吾意正如此,特试卿尔。’”

注19:引自北宋文莹《湘山野录》: (太(河蟹)祖)上指门额问普曰:“何不只书朱雀门,须著之字安用?”普对曰:“语助”。太祖笑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一般认为这是赵匡胤在讽刺文人咬文嚼字,不讲实际,也有人认为这是赵匡胤在借机敲打宰相。

注20:引自《尚书·商书·说命下》,意为:你应当教导我,使我志存高远。倘若我要做甜酒,你就是那酒曲;倘若我要做羹汤,你就是那盐和梅。你要多方面地培养我,训导我,不要厌弃我,我一定能按照你的教导去做。

注21:引自李白《远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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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尔惟盐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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