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见家家在门前设香案、供太(河蟹)祖高皇帝神主,如今尽数收起,却不知有何缘故?”
九月十八日,策动“三罢”的揭帖突然出现在大街小巷。始作俑者颇费心机,特地择太(河蟹)祖诞辰之日谋事,意图非常明确:遵高皇帝《御制大诰》之训,复千万年官清民安之国。太(河蟹)祖林元乾出身寒微,于元末饱受动荡之苦。他见过在瘟疫与饥荒中贫病而死的亲人,在田间与道旁累累堆叠的白骨,也见过颐指气使、贪婪暴虐的胥吏,昏聩无用、首鼠两端的官员。他悲悯前者,却凌驾于前者之上,憎恶后者,却无法将后者摆脱。故而在亲自执笔的《大诰》中,林元乾意图用皇权将二者的位置颠倒:他知府、州、县官吏苦民极甚,特不许有司差人或亲自下乡,一应事务,由里甲粮长代为管理。若遇官吏巧立名色、害民取财,百姓即可联名赴京面奏,将他们通通绳之以法……漫长的岁月冲走不切实际的理想,强弱之势仍如霄壤云泥般无可逆转。然而开国之君的影响又是那样深远,他为王朝定下的保守近乎短视的基调、安静近乎僵化的偏好,以及严苛近乎残暴的风格,在被后继之君乃至天下之民奉为真理的同时,也成为他们一生无法走出的牢笼。以至于在三百年后的今天,当人们提及他的名字,仍会在内心深处激荡起无可名状的战栗。
乡绅们挨家分发高皇帝牌位的原因正在于此,而仓皇又请人撤下的原因也在于此——他们突然察觉,嫉恶如仇的林元乾不仅憎恨贪猥无厌的官吏,也憎恨为富不仁豪民。“民间洒派、包荒诡寄、移丘换段,这等俱是奸顽豪富之家,将次没福受用财赋田产,以自己科差,洒派细民,”太(河蟹)祖圣谕在人们的唇舌间跳跃,“所在富家当体朕意,将田归于己名,照例当差。倘不体朕意,所在被害人户及乡间耿直豪杰,会议将倚恃豪杰之家,捉拿赴京,连家迁发化外,将前项田土给赏被扰群民,的不虚示。”
民意之水冲垮官府的堤坝,也会将乡绅的膏腴之地变为一片泽国。
范敞将此中隐情娓娓道来,江颢听罢苦笑,“欺天者,遭天谴,愚民者,受民罚。看来这次,乡绅们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居之似忠信者,多半媚上而薄下,行之似廉洁者,往往巧取而豪夺。他们一见事败有兆,不是使民抗官,便要以官压民,更有甚者,则遣人赴京打点,倚权贵之势而保其私利,”范敞的言语中带有不屑,“惜乎元辅清正,不令通报便斥逐而出,余阁老代为说项,反增朝廷慊恨,致使徽州之封锁益深,而清查之敕令益急也……”
“余阁老如何会插手此事?”
“余公生母乃休宁县人,”范敞解释道,“舅家登门,实难袖手旁观。”
“原来如此。”
先是时,歙县附郭为治,无城。嘉靖三十三年倭寇过境,越明年,始建县城于府城东南。两城相隔一壁,以玉屏门互通往来——玉屏门不在官府封禁之列,江颢出府入县,未遇到太多阻碍。他们穿过解元坊,由后横街拐向县衙前门,在八字墙外张望片刻,见无甚大事,又继续东行。汪士毅的宅邸就在附近,江颢本欲登门拜访,一来久未晤面,要向世伯报个平安,二来局势益迫,正需与宏识之人筹谋划策,三来也是借花献佛,顺道邀范敞在汪府小用一餐——范家衣食短缺,如此既能填饱他的饥肠,又能减轻其家中的负担,也算是一举两得。未曾想还没走出多远,就被一群身着青色圆领襕衫的儒生挡住去路,“这是在做什么?”
歙县学宫坐落于县衙之东,因是程朱阙里,流风所被,区区县学却执一府书院之牛耳。今日学宫内填满了一府五县的学子,自大成殿外,出棂星门、泮池、戟门,一路堆到街上。沈迈本已挤上泮桥,转头看见江颢,忙又退了出来,“和徽,子高,你们也来了?”
听罢江颢的发问,沈迈脸上显出些许无奈,“本届乡试徽州无一人中举,众人皆以清查屡遭掣肘而朝廷有意惩罚所致。今日各县学子在此集议,正为明崇儒保民之立场,示石赤不夺之决心呢。”
“官府已封锁徽州路道并府县城门,他们是如何进城的?”
“岳祖曾邀名儒萧一苇来歙讲学,会期定在昨日。朱知府不愿与学子为难,故而允之,”沈迈提高音量,试图盖住嘈杂的人声,“萧公今早离县,诸生举子却未遽散。祁门倪生综同侪之忧愤,集群辈之所思,率先指斥官府作为。一人倡而众人和,场面驯致不可控制。”
“萧公来此,我竟不知!”江颢倍感惊诧,随即想起朱瀚的那张黑脸,又如秦将白起在杜邮亭怅恨道,“我固不知(注5)。”
注1:引自《左传·宣公十一年》。意为:牵牛人牵牛踏坏了别人地里的庄稼,有人就把他的牛夺下来作为处罚。牵牛踏坏庄稼的人,确实有错,可是夺了他的牛,这样处罚就太过分了。
注2:引自《明神宗实录》卷二六三,万历二十一年八月乙未。
注3:引自《明孝宗实录》卷一七二,弘治十四年三月癸亥。
注4:引自三国(吴国)虞翻《与弟书》。
注5:典故出自《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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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歌声高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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