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颢将他们一一认出:面如土色,身如筛糠的是丁家大爷启文,哑声力争,负隅顽抗的是汪家族长、汪典的堂伯士衡,当初在屏风前大谈“国赋独倚东南”的青年今日仍是儒服方巾,两行眼泪划开了满面风尘,那名曾与朱瀚公然叫板的绅襟也在,神情颓然不似往昔,额头闪闪发亮,密密麻麻全是汗水。
“此皆深孚民望之士,其人身死则士绅不安,士绅不安则歙县不宁,歙县不宁则徽州将乱。恳请府尊以国计民生为念,对四人从轻发落!”
“江颢,谁许你过来的?”朱瀚威喝道,“这些鼠辈阻挠善政,干犯国法,若不施之重刑,难道要鼓励百姓争相效仿?”
“我朝自有法度,齿于衣冠者不可非礼相加。若不待请奏圣上、夺其功名便擅行诛戮,一朝京中问罪,府尊安能身免?”
“见彼谋逆之徒,诛之不俟终日——来人,把江公子送回后院!”
江颢甩开被挟制的臂膀,冲到朱瀚面前,“‘谋逆’二字非轻,岂由府尊一言定夺?来日学生将实情禀明朝廷,不知圣上是何明断?”
朱瀚听他话中隐有以势压人之意,心头怒火腾烧,当即拍案而起,“小兔崽子!你老子为徽州之事操碎了心,你不心疼他,却还要为这些人说话吗?”
听他提及父亲,江颢气势陡弱。他咬咬牙,依旧强项道,“人命关天,非同儿戏,万望府尊慎之再慎!”
“怕什么?几个老儒臭腐,还翻不过天去!”
话音未落,忽听得院外一阵嘈嚷。“谁在外面说话?”朱瀚愠怒道,“衙门里也有人要造反吗?”
一名役吏慌张来报,“禀府尊,不是咱们的人在吵闹,是一大群百姓往衙门里来了!他们听说府尊要砍几位先生的脑袋,都上这来鸣冤哩!”
府衙的花厅与街道间隔着几重房屋,声音不但传得进来,还一浪高过一浪,可见这名役吏所言非虚。朱瀚瞪大了眼睛,“巡防兵呢,还不将他们赶走!”
“百姓太多,怕是连拦都拦不住啊!”
四名乡绅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落在朱瀚眼里,不啻刀锯斧钺。“给我滚回后院!”他把江颢往阶下一搡,自顾往公堂走去,“再加派一队兵马,若是殿——大小姐有什么意外,仔细你的狗命!”
“不,我和你一起去见他们!”
“你少碍事!”朱瀚对江颢恶语相加,却未再有行动上的阻拦。
汹涌的人潮冲散了官兵,挟浩大的声势涌进辕门。新安卫指挥使崔和手里握着长(河蟹)枪,却不敢伤及百姓,只领手下且拦且退,自辕门至头门、仪门,途径府衙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一路退到公堂阶下。从几道前门、六房檐下、后院花厅赶来的官兵在堂外结成人墙,刀锋所指之处,成群结队的百姓失却无所顾忌之气焰,重新漫上心头的对公门高官的敬畏将他们制于阶下。“放肆!”朱瀚走出公堂,“冲犯官府,迹同谋反。再不退出仪门,休怪本府不念桑梓之情!”
人潮迟疑着向后退去,犹翻起不甘承顺的浪涛。“放了丁先生!”“放了汪先生!”……挥举的臂膀振起周围的拳头,奋力的高呼荡起激切的回响,江颢一眼望去,看见不少襕衫儒巾的书生,更多的则是布裤青袄的平民。他们既不如言听计从般严整,也并非随波逐流般松散。“怪哉!怪哉!”他在心中暗叹,恰听见朱瀚在耳边怒喝,“该死的,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然而话一出口就被淹没在人声之中,百姓仿若聩翁瞽叟,仍是一个劲地往前冲。
“砰!”朱知府的贴身护卫刘镇朝天放了一枪,又将滚烫的枪管指向人群,身后的十几名火枪兵依样照做,终于让众人安静下来。“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庞师爷走到朱瀚身边,哑着嗓子劝慰道,“从九月十八日算起,全县已经罢市四十多天了!这四十多天里乡亲们不种地,不读书,不做生意,挨饿的挨饿,受冻的受冻,荒废学业的荒废学业,亏蚀本钱的亏蚀本钱,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关了,谁不想早点结束罢市,舒舒心心地过个春节?”
“大家的日子不好过,衙门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庞师爷话风一转,继续诉起苦来,“这不,昨夜府尊才收到京里的旨意,要求妥善解决争端、尽快平息民怨。府尊请丁、汪、曹、程四位先生来府衙商议重新开市、减缓追征的事情,又怎么会砍他们的脑袋呢?各位冷静一下,都回家去等好消息吧!”
朱瀚听师爷代他许诺,面色愈发不善。
“庞师爷既如此说,不妨将四位先生请出公堂。见他们安然无恙,我等再离去不迟!”一位书生出言道。
“你在向本官下令吗?”朱瀚气急败坏,正要发作,被师爷及时拉住,“你又要说什么?”
庞师爷忽从袖中抽出匕首,揕进朱瀚的腹中。他一开始只觉得凉,寒冰一般,裹在血里也化不开,冰锋在脏腑间搅动,搅得身体都痉挛起来。朱瀚眼前发黑,意识空滞,全身的力气正沿右腹的伤口有形地流逝,忽然扑倒在地,剧烈的疼痛方射进每一个毛孔……
回过神来的江颢扑到朱瀚身边,发现他已经昏厥过去。绯红的官袍被染得发暗、发深,伸手一抹全是黏腻的液体。“不要拔匕首!”刘镇抽出佩刀砍向师爷,手下士兵慨然从之。庞师爷左躲右闪,很快在众人的痛殴下失却还手之力。“留他性命!”江颢大声吩咐,刘镇将刀高高举过头顶,闻言手腕一转,只砍断了他的左臂。
突生的变故吓呆了阶下的百姓,不知是谁喊了声“快把先生们救出来啊”,那些大张着却没有发声的嘴巴闭上了,灰白的脸上重又浮现几许血色,他们像是忽然又有了主心骨,不唯再次冲破了官兵的阻拦,还公然闯过大堂、二堂,一路逼近内衙。内衙是知府会客理事、生活休憩的私人空间,平时百姓绝不敢冒犯。但今日大事迭出,乱局已不可收拾,人人在极度的惊恐中似醉如狂,又有谁还尚存顾忌之心?他们来至内衙阶前,正要用拳脚的冲击取代声浪的冲击,却见大门顿然开启。
林萱站在众人面前,身着真红大袖云纹衫,头戴九翚四凤流苏冠,披肩深青霞帔,腰束金饰玉带。顾盼神飞,犹如洛川神女,光润玉颜,宛若月上飞仙。今则风蹙墨画之眉,微露怫怒,霜覆桃花之面,更添威仪。百姓哪里见过这般人物,各各屏气敛声、停步顿足。一名兵官上前喝道,“公主驾前,谁敢造次!”
江颢赶来时正看见此幕,连忙趋至门侧,双膝下跪行觐见之礼。见相府公子如此虔敬,其余人等皆不疑有他,收刀者收刀,伏拜者伏拜,在“殿下万福”的祝颂声中,溷乱局面一时整肃。林萱垂眸看向江颢,见他的飘巾歪了,道袍破了,袖口沾染了血渍,后襟则铺满皱褶。“今日之事,本宫已经知晓,”她将担忧的目光收起,神情又恢复庄毅,“大家都是朝廷赤子,大闹府衙,实是受人蒙蔽,知府遇刺,也与众位无关。眼下官府正在抓捕要犯,你们务必积极配合,不得聚众生事。至于清查亏空之事,本宫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百姓千恩万谢,纷纷散去了。林萱心下一松,这才感受到凤冠的沉重,“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朱知府——”
“多说无益,不如换件干净衣服,陪我去前面看看,”林萱摘下凤冠递给江颢,“此事处处透着蹊跷,我们怕是落到别人的堑中了。”
打马中所谓落堑者,终点在望却无法行棋,掷骰救之,仍有失势落后之忧。江颢怜她,可以耍小心思让她取胜,目下徽州这盘棋局,又是谁握住了最后的骰子?
注17:引自黄庭坚《送曹子方福建路运判兼简运使张仲谋》。
注18:参考自李清照《打马图经序》及《打马赋》。
注19:引自《孙子兵法》。
注20:打马游戏中,每一位玩家首次掷出的骰子花色组合称做本采。若别的玩家掷出同样的花色组合(即撞上某人的真本采),则需受到相应的惩罚。
注21:引自唐代贯休《偶作五首》。
注22:引自杜预《春秋左传集解后序》,一说魏襄王。
注23:引自唐代刘知几《史通》:《汲冢书》云:“舜放尧于平阳”,“益为启所诛”,又曰:“太甲杀伊尹”, “文丁杀季历”,凡此数事,语异正经。其书近出,世人多不之信也。
注24:宰禄:明朝光禄寺卿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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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歌声高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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