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无自立辟(二)

“和徽,我知你,胜于你知我,”庞迥坐回板凳,仅剩的右臂颤抖着,将壶中之物全部倒了出来。两只瓷杯是那样渺小,鼓起的酒水顺着杯沿滑下,在桌上蜿蜒成暗河,“海啸山崩之日,你将以身阻之。然而驰湍势盛,不能援彼于溺,唯只捐躯国难。身后衣冠褰裳跪道旁,奉金银以全身,弃良知以终年。杂种狗奴辈不知事体,驱纵虎狼以役牛马,儒士名流苟图衣食,俯首屈膝而称奴婢。今之当途,来日投职名于虏,自有法为异族辩经,然而禹甸残破,九州疮痍,生民无骨可敲、无髓可吸之际,究有谁人怜之?”

“一日高悬比之两日并出,何以异哉!为奴比之为奴之奴,何以异哉!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庞迥仰头大笑,形迹近乎疯癫,“可惜江元辅晚生一运,他救不了这个世道!和徽,我只是先行一步,他日大劫临头,不仅是你,你的父母、亲友,你的公主殿下乃至你们的子女,全都无法逃脱!”

凶谶一般的话语挑断了江颢最后一线理智。他的脸涨得通红,额角与脖颈处的青筋几乎要挣出皮肤,“混帐!你在胡说什么?”他抓住庞迥的衣领与之滚作一团,一面拉扯,一面口不择言道,“你们究竟有何意图?背后主使是谁?你们做了什么,要做什么,难道非要毁了这个天下才肯罢休吗……”

待头脑清醒一些,方将烂泥般的庞迥掷到草垫上。江颢坐回烛光前,团起痉挛的双臂大口喘气。

“士大夫读书,不在仁人与爱物,而在蒙蔽与自欺。和徽,汝生于富贵权要之家,可曾真正见过路边冻死之骨?汝衣锦衣,食玉食,可曾真正受过饥饿冻馁之苦?因之,吾言‘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于尔不过轻易之琐事,吾言‘等贵贱,均贫富’,于尔不过嚣嚣之虚言。既是如此,贤弟之问,吾不能答,”庞迥望着江颢起伏的后背,声音出奇平静,“这便是我想对你说的实情。和徽,我欺你瞒你,是我负你,但论我真心——罢了,天亮了。”

重狱位于牢房的最深处,在这个冬日的清晨暗冷如冰窖。庞迥辨得出墨色中渗进的一线微熹,但是江颢不能。

刘镇走进牢房,将一杯毒酒放在庞迥面前,“朱知府今日出殡,你该去给他赔罪了。”

瓷杯握在手中,冰寒刺骨,庞迥浑身颤抖起来。在刘镇反复的催促下,他的唇齿终于摩擦出了声音,“此酒不堪相劝,”庞迥勉强撑起一抹自嘲的微笑,“江公子,好自为之。”

江颢离开府狱的同时,庞迥被裹进半卷破席,从死囚洞拖了出去。

“公主殿下和家父昨夜已离皖归京。”

“竟如此匆忙?”范敞惊诧道,“令尊昨日清晨来,半夜走,目不交睫,席不暇暖,便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啊!”

还不是担心你们大张旗鼓送行,又惹出什么事端?江颢苦笑道,“此间恩怨暂了,京城诸事,也离不开家父。”

“江公身系社稷生民安危,的确不宜久离阙廷,”出了城门,范敞与江颢都翻身上马,“今早我在丁家的路祭棚中,听闻昨夜元辅与丁老尚书立下要约,许士绅以三百万两白银偿清徽州积欠,而官府则不再追查境内府库。”

根据朱瀚汇总的信息,三百万两白银将将是徽州历年欠赋的一半。然而由士绅一手交出,既省去官府追征之苦,又掩下更多不可告人之事,官绅颜面皆存,尚能继续融洽相处。朝廷有意息事宁人,索性对他们的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暂停追征,至于欠赋来源及逃税途径,官府仍要继续清查下去。”

“听说他们要在城门外立通石碑,上刻士绅商贾姓名及认捐数额,令一府六县无人不知其善举,”范敞迟疑道,“若果真如此,官府还能继续清查吗?”

一块石碑,只道半数实情。那些士绅商贾成了抵御强权、保护百姓的救世主,而朝廷官府便只是敲剥民财、扰乱治安的守财奴——既成了人人喊打的守财奴,又怎能从救世主老爷的眼皮下抢钱呢?“好一群倾家为国的忠臣孝子!好一群尽瘁桑梓的耆老儒商!” 江颢一时不知应当感到激愤还是悲哀,仰天大笑道,“早该如此!早该如此!主子继续安稳做主子,奴才继续安稳做奴才,待到血色隐去,记忆磨平,石碑宛然如新,仍道天地澄明,万世太平!”

“和徽,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江颢摇头。寒风乍起,雪粒飞飏,他朝冻得通红的手指呵了口气,重新握紧缰绳,“子高兄,起风了。”

“是啊,和去年一样,这个冬天应该会很冷。”

“不一样了,”江颢叹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成于草莽之间,发于林樾水涯,送于市井郊野,或彳亍于穷巷,或徘徊于高轩,或飘忽于陋室,或激飏于梁园。蹶石伐木,难以阻其乘凌;摧城隳都,不能损其赫煊。及其芟良莠,混清浊,屠贫富,杀贵贱,令万物化为虚无,天地遁入长夜,可有新荑生于草泽,神人降于云间?罢!罢!罢!且寻一庐以穷年!”

他一面浩叹,一面与范敞打马前驰。忽听耳畔响起凄凉的唢呐声,忙又牵马避让道旁。与朱府相比,这支送葬的队伍实在太过寒酸:一名中年人披麻戴孝走在最前,泪水纵横化开满脸寒霜,他果真悲痛极了,悲痛到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魂幡。在他的身后,是三四名面黄肌瘦的抬棺人,两三支呜呜咽咽的竹唢呐。他们穿着单薄,北风一吹,便能看见孝袍下裸露着的麻杆一样的小腿,与他们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队伍中央那口雕满精致花纹的红木棺材。

棺材尺寸很小,只能容下一两岁的孩童。江颢眉头微蹙,对范敞小声道,“夭折之子,何须厚葬?父母辈一寒如此,合该节哀保重才是。”

送葬的队伍在枯草间缠成了一条雪线,渐渐缩短,直至消失不见。范敞收回目光,叹出一口沉重的长气,“哪里是为子送葬,棺材里的不过是条恶犬。李四三岁的幼子阿毛,眼下还躺在床上不得收殓呢。”

“什么?”

“李四乃歙县潘家的世仆,阿毛随父服役府中,被潘三公子豢养的猎犬撕咬至死。李四悲愤欲绝,一怒之下打杀猎犬,被吊在梁下鞭抽了一天一夜,”范敞声音沉闷,“后经其妻在主母面前磕头求情,潘三才答应留他一命。然而作为报偿,李四全家都要为他的猎犬殓葬送终。”

“率兽食人,其非仁也!”

“世仆素贱,本与犬马牛羊无异。先顾主之命,行送殡之事,从来都是这个规矩。”

“从来如此,便对吗 ”

“对错又能如何?别人府里的奴仆,凌之不违其法,杀之不偿其命。外人或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又何必自取其辱?”范敞率先走上另一条岔路,回头催促江颢,“和徽,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就算你今日帮了他,来日面临同种境地,你可还能及时相助?就算你帮得了他一人,天下贱民不计其数,你帮得了千千万万的人吗?天寒路滑,快些上路吧,也许你关注他少些,他的心里还能好过一些。”

江颢点点头,听从了范敞的劝告。

他沉默着走出半里,突然拨转马头,再次向那支送葬的队伍奔去。

注8:部分语句借鉴自南北朝庾信《枯树赋》及明朝刘基《伐寄生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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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无自立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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