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徽所言,于本宫心有戚戚焉!若某日师傅们忘记上课,父皇忘记考校,那实在是妙哉妙哉!”
“林世焱,你莫要得意。保不齐来日和徽为父皇看重,派到东宫去做你的讲读官!”
“长姐,你总是袒护他、排挤我。改天我要告诉父皇去!”色厉内荏的太子殿下一面在嘴上不饶人,一面又从江颢桌上顺走两块茶点,猫到一旁的空座上吃。天色已晚,翰林院中只有勤劳王事的江颢和前来探望的天家姐弟。烛火映红了林萱的双颊,她忙低头去翻捡桌上摊满的书册——那是江颢为出使顺朝收集的资料,既有历年朝中大臣的上疏与皇帝的圣旨,也有锦衣卫和四川在暗中打探到的情报。她饶有兴致地阅览片刻,忽然惊讶道,“李翊竟是被乡民误杀,我一直以为他是旧伤复发、死于败军之中。”
“当日与萨军潼关一战,李翊大败亏输,领残兵退往商洛一带。萨兵穷追不舍,致使顺军各部伍散。李翊遁入深山,李鼎为挡追兵而与义父分离。后李翊被当地乡民误以为盗匪而惨遭击杀,李鼎亦因此被李飞追责,褫夺皇子之位,改回旧名‘周宁’,”江颢解释道,“李鼎心有不甘,遂纠合军中旧部发动政变。夺取皇位之后,犹惧‘非李氏血胤不可登大位’之辞,一则立养子李亨为储君,二则大行改制,名曰承衰救乱,矫复古化,实则区别李氏王朝,以周代唐,暗合本姓由来。遂举国推广《春秋》,开科取士以之,朝会廷议以之,行军打仗亦以之——若不通《春秋》,恐要在关中举步维艰了!”
自宋景迁至江永再到江颢,一脉相承,皆治《春秋》,这也是林新梓把江颢安排进使团的原因之一。
“难怪你桌上有如此多《春秋》著述。却不怕今世之车难合故周之辙,譬如宋襄公硁守旧礼,身殒泓水之畔,楚怀王误信盟约,客死秦庭之下?”
“欧阳文忠公尝言,‘六经非一世之书,其将与天地无终极而存也’。岂可囿于周礼之末而不识其本,不知背后之王道千古、仁义万年?”江颢辩驳道,“何况有章句之春秋,义理之春秋,有经史之春秋,文学之春秋,有汉唐之春秋,宋元之春秋,有宣之春秋,顺之春秋,世道变易,学者以解经明志。治《春秋》,亦治历朝学问、政见,所涉也博而所论也深,安有穷尽之时?”
世焱听罢,嗤笑一声,“一帮泥腿子,懂什么周礼?”
“太子殿下听过鲁昭公如晋的故事吗?”
“什么?”
“鲁昭公如晋,行为举止,概无失礼之处。晋侯称其知礼,却遭手下反对。手下云,鲁公只知其仪,岂知其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注6)’。如今鲁国君臣失位,贤臣遗野,违背大国之盟,侵夺小国之利。民心离散,而不图其终,难将及身,而不恤其所。为君如此,纵使精通程仪,岂可称为‘知礼’?”江颢娓娓说道,“我朝太(河蟹)祖起自淮右,早丧父母,历尽艰危,卒成帝业。非察民苦而悟天道,曷克胜此任乎?今李顺盘踞西北,内抚弱民,外御剧虏,修明典章,兴举废坠,虽无天命,亦有可称之处,万不能鄙其出身、下其才品而等闲视之。”
自从离开江西、搬进这座宏伟辉煌的皇宫,以前那个宠溺、纵容自己的父王就消失了。为国家焦头烂额的父亲每望向世焱,就要把眼中的焦急倒给他些:立身乱世,天子年高,储君却如此年弱。父亲急儿子不学无术,恨不得把朝中所有饱学之士都送去东宫,轮番授课昼夜不休;父亲急儿子耽于享受,索性撤去东宫一切金银绸缎,只许世焱衣粗布,食淡饭;父亲急儿子不堪承嗣,年满十岁便命其随驾上朝,虽隆寒盛暑,亦不得休息。朝会之后,隆武帝还要在文华殿亲自考校太子功课,小误则训,大错则笞,世焱既恐且惧,每见父皇便如惊弓之鸟,战栗其身,滞涩其口,目光上下飘忽,最终总定在自己的太傅身上。
“太子殿下天资仁敏,假以时日,必能承绍箕裘、光复中华,”江永知晓他在求救,遂向新梓求情道,“还请陛下谅殿下之勤苦,稍加宽勉,毋令周武唐宗之失复现于今也。”
北周武帝宇文邕教子甚严,然而一朝驾崩,太子便耽恣声色、丧家亡国。唐太宗李世民爱子有加,然而教养失度,最终父子反目、兵戎相见。新梓听罢,长叹一声,挥手让有如挂钩之鱼的世焱退下。
林世焱日复一日活在父皇的强压之下,今夜本是和长姐来此散心的,未料江颢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直令他头皮发紧,“和徽所言甚是,本宫受益匪浅,”他把点心全部塞进口中,一面敷衍,一面向外走去,“本宫有些胸闷,暂往院中透会儿气。长姐,你们继续。”
江颢察知太子不悦,一时有些尴尬。他转头去看林萱,恰见林萱阖上《春秋孔义》,也笑意盈盈地望向他,“不表自身之功,不隐敌者之善,和徽真可谓‘古之遗爱’也。”
“万万担当不起!”江颢面颊微红——他怎敢冒领孔子对郑国名臣子产的称颂?他定了定神,又将话题引回出使之事,“顺廷言《胡氏春秋》以义解经,多所附会穿凿,不堪为科举之例,遂弃宋儒,复汉学,以《春秋》三传为纲,兼采别家注疏,释经以文辞而阐义于原经。然而《公羊》、《穀梁》、《左氏》三传各有侧重,非仅传义传事之别。如效武帝独尊《公羊》,则其意在内修法度、外攘夷狄;如效宣帝扶植《穀梁》,则其意在宽大为治、贵礼贱兵;如效刘歆推崇《左氏》,则其意在兴复周政,制礼作乐——如今学者多爱以事解经,所本亦为《左传》。我察伪顺历届科考,则杂采三家之言,曾无主次,未审众说纷纭,不能偏定,抑或学力不济,任其相乖……”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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