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恒之夜奔(一)

诸公皆如昏睡铁屋之中,只等一夕闷死,而咸嘉帝尤甚。咸嘉十七年春末,山西全境已失,京师危如累卵,文华殿的经筵竟如期进行。江永身着元青绣服侍于殿前,默听林又清与衮衮诸公煞有介事地讨论治国之道,只等捱过两三个时辰便有珍馐良酝可享。皆知千里搭长棚,岂有不散之筵席,可近来筵席偏丰盛异于往年,吃不完还能打包带回,又能作他与江泰两日的饭食。

咸嘉帝之情意兴致,极为冷淡无聊。叛军尚未围城之时,众臣纷请咸嘉帝离京南狩,帝不应,继而奏请太子诸王抚军南京,又被他严辞驳回。彼时江永正奉杨光中之命,主持户籍图册、典籍史料南下迁运。他进宫谒见天子,询问其意见,所得不过“自便”二字。

五月初一,咸嘉帝深念百姓疾苦,下旨蠲免当年赋役。

五月初三,为蓟辽督师袁崇焕平反,复其官,追谥“襄愍”。

五月初十,命翰林院抄缮《永乐大典》。

五月十三日,为河南巡抚赵略平反,追赠太子太师、户部尚书,追谥“文贞”。

于悬崖处凝视深渊,自甘向前迈步;于舟楫中迎逆惊涛,索然抛掷木桨,所谓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不外乎是。

五月十五日夜,月色皎洁。

“太常寺少卿景从周投水自尽,今晨被家仆发现,”杨光中将盖覆罗缎的漆盘推向方几里侧,顺手端起外侧的茶盏,“恒之去探望过了吗?”

江永摇头,“学生怕去见了,心生眷世畏死之情。”

丝丝夜风细雨,将茶水都凉彻,杨光中放下青花茶盏,沉声询问弟子,“家中一切可都安排好了?”

“背井离乡十余载,高堂手足恐早视学生为孤魂野鬼,一应事务皆不由我,又何须我指手画脚?”他艰涩地挤出一抹苦笑,低头摩挲杯沿,“至于内子……我已让江泰带信至沈容处,一俟学生死讯确凿,便将休书转交于她。”

花厅一阵寂静,院外蝉蜩鸣泣不绝,就连花木也摇晃枝叶嗔恼起来。

江永不欲沿此话题踯躅,转而问道,“座师,此番天翻地覆,如成祖靖难何?如英宗夺门何?”

“若视天下为一家一姓之私产,则移位易鼎与我等何干?若视天下为四海万民之公器,则皇位更替又与我等何干?”杨首辅怅然而叹,“吾所深憾者,乃天下仍需一名皇帝,一旦废却,则饱学之士不知向何处奴颜婢膝,耕织之民不知对谁人引颈待戮!”

“无君主之政府譬如无都城之九州,其果能长存乎?”

“恒之,你还是不懂啊,”杨首辅轻捋须髯,声音平静而轻渺,“今番日暮道穷,非因无君之制不可长久,实乃天下仁人仍处彀中,尚需吾等以血唤之。五十年后,若恒之在天有灵,且再试看域中。”

城外炮声又起,这次伴随着炮弹飞行的隆隆声——晋王正式发起了对京城的总攻。

“天色已晚,恒之早些回去休息吧,”杨光中将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不谷还有事,就不留恒之了。”

江永立刻起身辞座,拱手不知要说什么,又双膝跪地,朝座师稽首三拜。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跑出杨府。

“江潮公,有子如此,君当含笑于九泉之下。”见学生的背景在连廊消失,杨光中仰天大笑两声,眼角却泛起泪花。

棋盘街着了火,火光将夜空烫出一抹脂红,众人提桶打水连声叫嚷,将嚣噪的蝉鸣也盖过去。他悄声掩上厅门,将漆盘移至面前,挑开罗缎,把酒盏握到手中。酒中金屑在灯下浮起粼粼耀光,“山川人物皆属幻影,山川无改,而人生倏忽,又一世矣(注1)。”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乾清宫日精门外的东一长街幽暗凄冷,打更的老太监敲打着木梆,苍哑的嗓音穿过整条永巷。此刻外城七门皆开,满宫齑粉不过是指顾间事。

一盏羊角宫灯走在江永身前,忽听墙外哭声震天,立刻停下脚步。江永跟着引路太监伏拜叩首,多日后方知是皇后在坤宁宫悬梁自缢。

君王薄幸换得三尺白绫,一夜之间,所有后宫嫔妃皆被赐死。江永无暇起物伤其类之情,只在催促声中穿过御花园朝玄武门奔去。他的双腿酸痛不已,肺脏快要炸开,可引路的太监依旧让他跑快些,再跑快些。

他们出玄武门、北上门,过石桥,穿街道,一路来到万岁山脚下。太监止步不前,却让江永继续攀爬。被突然传召入宫的江永再也无法压抑心底的疑惑,忍不住出声,“请问这位公公……”

“什么都不要问,赶紧上山!”公公直接打断江永的问询,“皇爷在山上等着侍郎您呢!”

万岁山多年不曾打理,如今林木茂密,百草遍布,向时山路已不可辨认。江永一面拨草分枝,一面寻找前人踩踏的痕迹。惊栖的白鹤扑啦啦飞过他的头顶,朝北海长鸣而去。无法辨清的鸟虫蛇鼠也将草窠翻得沙沙作响。明月将落,灯烛燃尽,四下里黑得吓人。乍然而起的山风吹进直裰的每一丝缝隙,江永在寒露微雨中冷得发抖。他攀过石阶,翻过枯树,跨过荒池,终于在天色微明之际来到山顶。

山顶平地不过两丈见方,建有一亭,名曰“万春”。亭中闪烁方寸之光,隐约照出林又清身上的云间通袖龙襕直身。咸嘉帝一向注重仪表,今日却发丝披散,衣冠不整,就连鞋袜也丢失了一只,着实狼狈如丧家之犬。江永连忙移开视线,恭敬地伏地叩拜,“微臣江永参见陛下。”

“江永,你不要死,”沙哑的声音随风吹来,“朕还有事要托付于你。”

“臣万死不辞。”

“朕刚说过,你不要死,”林又清轻笑,“具体的事情,王化德会细细同你到来,他会在山脚处等你。”

江永的额头重重磕在崎岖不平的山地上,“臣遵旨。”

浑圆的朝阳染红一线长天,缓慢却坚定地向上攀登,忽而奋力一跃,彻底摆脱地平线的束缚。它继续上升,衔上皇宫的金色屋脊,穿越连绵云海,挂在万仞高天。

耀日之下,即是恢弘壮阔的煌煌宫城。

良久沉默后,林又清忽然开口:

“朕四岁丧母,十岁丧父,十七岁时,唯一的皇兄也撒手人寰。朕所依恋者,皆抛弃朕。”

“朕起复袁崇焕,博仁坐大,重用杨嗣昌,流寇势张。朕所倚仗者,皆辜负朕。”

“朕拜周延儒、温体仁为首辅,二人结党营私、罔恤国事,延请杨光中出山,光中勾结内侍、篡政乱权。朕所信赖者,皆背叛朕。”

“朕欲与博仁议和,诸臣言不可,欲加征于商,诸臣言不可,而诸臣投诚、卖国、贪贿、**者如恒河沙数,不胜枚举。朕所共事者,皆贻误朕。”

“天下不直林氏久矣。嘉万以来,贤良蒙冤,奸佞作祟,以致社稷危如累卵,生民急如倒悬……写得好啊,写得极好!”地面咸嘉帝的身影被朝阳拉长,双肩的轻颤也变得清晰,“以杨光中之言,朕之祖先为独夫,为民贼。朕所敬拜者,皆困杀朕!”

林又清将阑干拍遍,纵目遥望即将不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然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是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下误苍生,死后亦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他指向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它们组成大小不一的殿顶,对称码放在朱红宫墙之中,“恒之,你看这……你看这千重山!”

他哽咽着吟哦道,“千重山,万重山,万山阻我望乡关。世道羊肠多歧路,路尽途穷回头难!”

林又清掩面“呜呜”哭了两声,转身离开万春亭,从东面下山去了。

江永连忙跟在他身后,随他搬石开路、衣袖沾泥,随他踉跄磕绊、打滑跌倒,随他来到一棵古槐树下。

“恒之,你下山吧。”

“皇上!您……”

“若恒之还认朕这个皇上,就下山吧。”

江永匍匐在地良久不起,待心情终于恢复平静,一连叩首三拜,起身便向山下走去,未行三步,又陡然停下。

“恒之,不要回头,”身后传来林又清最后的话语,“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

江永向山下飞奔。

他不断地摔倒,不断地爬起,疾风冲进他的肺脏,树枝击刺他的双腿,山石阻拦他,飞禽恐吓他,他仍不顾一切地向山下飞奔。

远远的,他看到在山脚下等候他的王化德。

此刻天光大亮,风止息,鸟停鸣。

槐树的树梢也安静下来。

江永下山后两个时辰,内城告破。

注1:引自祁彪佳临终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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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恒之夜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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