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晋嗤了一声,揽着江霖的肩膀就往内院走去。他的嘴上一刻不停,江颐插不进话,只好同侄儿相视苦笑,“离家两年,一进门就劳您赐诲。兄妹之间,真是没有半分思念之情。”
“从此耳根不能清净矣,有什么好思念的,”赵晳没好气地回击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回川的?”
“入冬前下的山,在雅安没等到爹爹,休整了几日就回来了。”
“缅甸又有异动?”
“竖子何敢?其实是小皇帝、黔国公和大臣们的遗骨被运回云南,老总督重视之极,不仅亲自操持各项仪典,还延请全省官员、境内土司、高僧道长共同出席国葬。爹爹无法走脱,只得年后回家了!”
两年前唐桂争立,落败的朝廷仓皇逃出广东。他们辗转梧州、桂林,“入滇”的呼声压过“入川” ,随即折道向南。小皇帝林启塞在权臣与内宦的裹挟下随人浮沉,历柳州之追击,南宁之政变后艰难抵达昆明。凋零人马、半壁荒朝,不能暂息内讧之心。“四川与云南同气而连枝,四川不受朝命,云南岂由中制?”当初董齐进兵滇黔,在阵斩沙定洲、解救沐天波后因功受赏,升任云南总督。宣廷之本根不固,实力和声望俱遭大损的黔国公府亦无法仗其茂荣。沐天波留驻云南,凡事悉以董氏为主。林启塞逃往云南避祸,安顿在昆明不满三日,又有人不满董齐未从大理赶来拜见君王,怀疑他有不轨之心。本是无端之说,奈何众口铄金,启塞茫然而信。一行人匆匆打点行装,打算趁夜离开昆明。天波及时发现并赶赴行在,然而无论如何辩白,都无法打消君臣心头的恐慌。在得知他们要入缅避难后,年过六旬的末代黔国公长叹口气,也加入了南下的队伍。
这一去,料也知必无返还之期,便以此微薄之命,报林氏三百年恩遇吧!
皇帝西狩时,麾下尚有数千兵马。董齐和赵煜阳观其行而知其敌意,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听闻乘舆走缅,乃感大事不妙。“是何人谗言惑君,间我主臣耶?缅为外国,叛服不常,就使忠顺来迎,陛下患难之余,狼狈到彼,亦不能召号中外。况若称兵相阻,则銮舆进退何所恃耶(注6)?”董齐即刻动身,赶赴滇缅边境,然而一切还是太晚了:启塞一行星夜兼程,早他一日抵达缅关。御前近侍马吉翔为防董齐出兵阻截,保不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不惜答应缅王思龙解散兵马及尽释甲仗的要求,只让皇帝带领数百名随行人员进入外邦。
人情逐势。大宣名为宗主,却是落难凤凰,缅王表面恭顺,实则山中猛虎。思龙对宣帝轻视之极,非但不亲自面见启塞,反而要求沐天波短衣跣足,以臣礼参加八月十五缅历年节的朝会。他将邵武君臣安置在与阿瓦城隔河相望之地,编竹为城,结草庐十余间作为皇帝住所,随行官员则只能自备竹木,围绕皇帝构屋而居。百余名缅兵驻守城外,严密监视大宣君臣的一举一动,见一干人等毫无亡国之悲,自顾呼卢纵酒,踞地喧笑,也知宣朝气数将尽,无甚可提防戒惧的了。
国境之内,董齐与赵煜阳联合派遣两千兵马,在总兵赵举的率领下进至磨整、雍会,要求缅方送还邵武皇帝。思龙轻敌,在杀害使臣后大举出兵,被赵举尽歼于江水之中。惊恐之下,思龙胁迫启塞下达敕令,要求赵举退兵。赵举不得不叩首接旨,私下却与沐天波、路百川等人联络,密谋铲除御前奸宦,护送皇帝重归华夏。不料事泄,马吉翔等人速向缅方告发,思龙恨之,遂以过江盟誓之名将文武官员骗至咒水,趁夜屠杀。他以为从此可以挟天子而令诸侯,却不知天道好还,自作之聪明终将自己送上绝命穷途——次日清晨,当缅军清点岸边尸首时,意外发现林启塞也在其中。
林启塞并不知过江要盟什么誓,他只是换上内侍的外袍,悄悄跟着沐天波。父王暴毙留下漫天风雨,昔日从臣皆成虎狼。林启塞像一块肥肉被他们争相衔在口中,只有黔国公不掺杂一丝功利心地陪伴他、关照他、保护他。启塞待沐天波如祖父一般,意识到当夜情势危急,意识到自己毫无用处,却依然选择同赴咒水。一份无法推算的小儿真心,造就了缅王思龙的满盘皆输。
事体极大,思龙无法隐瞒住宣帝的死讯,赵举没了顾虑,即刻发兵征讨。他鸠兵五千,出宛顶,拔木邦,伐竹木架桥横渡锡箔江,与缅兵激战三日夜后攻克蛮结。与此同时,董齐次子董温率领万余兵马出虎踞关,以泰山压卵之势冲陷老官屯,进击猛密,随后与赵举会师于阿瓦城下。为打破固若金汤之都城,官军连日作战,消耗炮矢无数,思龙数次请和,却不得半分喘息余地。赵举将他的头颅砍下后,乃命人寻找林启塞等人的尸首,就近砍木做棺,把他们运回云南。
董齐亲自赶赴边境,奉迎大行皇帝及黔国公之棺椁。而后又力排众议,在大理东部的鸡足山修建帝陵。鸡足山为四方往来之孔道,北通丽江,西接大理,拥赤崖、铁索之为盘区,金沙、洱海之为藩屏。三百年来,商旅、流民、盗匪往来其间,土酋、土官、官府以“剿抚”、“开矿”之名进驻山乡,纷纷在鸡足山中兴建佛寺。土官所谓“敬奉佛法”、“祈福助公”,官府所谓“招抚夷民”、“推广教化”之外,更有对政治势力的延伸与历史话语权的争夺。董齐千金市骨,安葬大宣末帝于斯,固因世乱未宁,葬事从权,背后亦有扩张势力、重构秩序之图。
赵晋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银条,向妹妹炫耀道,“这可是真正的缅银,爹爹要我交给吉祥金铺的孙老板,叫他为娘打支镶金嵌玉的花首银簪!”
缅方俯首称臣后,董齐下令在当地驻军,并让赵举接收境内所有矿场。赵晳把银条抢在手里左右端详,追问道,“爹爹可给我带什么礼物吗?”
“你?西北风!”
“该不会是你偷偷匿下了吧?”
“开玩笑!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区区蝇头之利,我还能骗你……”
兄妹在舌尖摆了场小小的擂台,各尽讽刺、奚落、玩笑、揶揄之能事,谁都不愿落在谁的下乘。江霖在一旁听两人用言语交锋,倍觉新鲜有趣。想来手足之间,可以随性嬉笑怒骂,不必太过较真。就像那枚银条完全可以打出两副首饰,而那条名为“杀胡”的藏獒,到底没有送去军营。
自江南沦陷,不愿受异族奴役的大批青年跋涉入川。官学、同文馆、致知院外,成都、保宁又分别增设明德、守仁两座书院接纳学子,由张羲张兰亭的父亲张苏和江颐担任山长。学堂放假,这些少年无家可归,只得继续住在书院。赵晋与他们年纪相仿,岁暮归乡,不愁没有玩伴。他一日效仿阳明,进山大格其竹,制成竹弩向空中射竹简打鸟,背上竹篓去溪边用竹叉捉鱼;他一日应邀饮宴,甘赴酒食地狱。宴罢回府,兴味不衰,又拉着赵晳和江霖大摆龙门之阵,将两年经历、见闻侃侃道来。他一面喝酽茶,一面吃宵夜,高谈阔论,不知东方之既白。连日如此,赵晋渐觉倦怠,他在江霖面前叫苦不迭,仿佛下一刻就会痛改前非,然而随即收到女院邀观新戏的请柬,立马又换了一副嘴脸,连声表示欣然愿往。
赵晳当然也收到了请柬。因不忍将江霖独留家中,赵晋把他也顺道带上。晚宣以来,结社之风盛行。这部名为《吉诃德先生》的新戏便是由戏社成员转译、改编、排演,于今夜首次登场。在东方女儿们的演绎下,那位名叫“吉诃德”的狂侠游历四方、处处碰壁,糊涂得可爱却也固执得悲壮,他身边的仆从土里土气、笨手笨脚,却自有一分独属于小民的切实与精明。“太古之世,天下为公”,“自由者,天赐无价之珍。虽地下之金玉,海底之珠贝,莫能及也”……吉诃德先生对公平、正义、自由、平等的追求唤醒了赵晋心底最深的共鸣,甚至当主角失意返乡,在病榻细数完一生功过后撒手人寰,台上声光淡出,台下掌声雷动,赵晋仍沉浸在悲喜交加的剧情中,半晌难以自拔。“我一人就当得一百个!(注7)”往后多日,他总是不时复述戏中的唱白。赵晋永远不会成为吉诃德先生,他有的是显赫的出身、卓越的才能和丰厚的资源。作为未来的四川总督,赵晋自幼得族中长辈厚爱,他不曾经历过孤臣孽子的操危虑深,永远自信,永远乐观,永远张扬。即使遭遇挫折,也无碍其一往无前。江霖对表兄十分欣赏,来日开启新朝,虽要令公器付之公论,不复设帝王公侯之号,却仍会有一开国元首,将自身之秉性充斥于国家之气度——恢弘豪迈,洒脱雍容,他希望那个人是赵晋。
冬日无事,江颐镇日闲居府中,整理书稿,教导斯年,对几个半大孩儿并无太多干涉。赵晋主宰着后院的作息,他早晨睡到日上三竿,午后出门寻胜访友,晚上又和弟妹们摆谈彻夜不眠。众人初而怨之,终则适之,唯有与赵晋同归四川的阿桑不随其俗,依旧是黎明起床打坐,将一卷《现观庄严论》诵毕,乃觉神思清明。他听得竹林间长剑破空,击石铮鸣,翻飞的衣袍拉动竹梢风弦,急缓断续,接引折竹敲地之清越,落叶扬尘之萧索,遂循声而往,及至近前,正看见少年旋身收剑,纷飞的竹叶在余韵中渐次飘零,落地作“簌簌”之声。江霖略带羞涩地用袖口擦去额上汗水,向来人合掌行礼道,“上师早。”
注1:棋谱参考Garry Kasparov与Veselin Topalov在1999年Hoogovens Wijk aan Zee国际象棋锦标赛上所弈棋谱。
注2:引自《荀子·大略》,意为:礼物丰厚就会伤害德,财物奢侈就会吞没礼。
注3:引自宋代苏洵《辨奸论》。
注4:借鉴自《马太福音》10:27:“我在暗中告诉你们的,你们要在明处说出来;你们耳中所听的,要在屋顶上宣扬出来”。文中语义与原义略有不同。
注5:引自《史记·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注6:引自明代刘茞《狩缅纪事》。
注7:文中所引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中名言,分别来自第十一、五十八、十五章(人民文学出版社,杨绛译),原句改动为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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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历添新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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