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由他们栽赃,可不知会搜出什么来。蔡海实非成事之人,一经恫吓,登时变得面色煞白,“后院都是老弱妇孺,怎受得此番惊扰!”他赶紧将抽屉中的钱钞一股脑儿堆在台上,“店中只有这点现钱,还请官爷先行笑纳,如若不够,在下愿立欠书,保准尽快补足缺额。恳求诸位看在中书令连公的面上,放小人和家眷一条生路! ”
“你当自己何等人物,还敢攀扯相爷?”
“我,我……”蔡海咬紧牙腮,将脸颊憋得通红,踟蹰片刻,终于把心一横,“事涉武帝,小人不敢妄言,只烦请官爷禀告连公,先父诨号‘黄雀’便是!”
若换做旁人,或许只当蔡海在胡言乱语,东风射马耳,丝毫不值一哂,即或稍作介怀,天明之后禀于长官,自有他人代为挂虑。然而李珩既非前者,也非后者,他的父亲与连瑬是沙场上过命的挚交。连瑬回到长安后心念旧恩,第一时间便将李珩兄弟调入京师,安排进专司宫禁与京师治安的金吾卫。李珩长于边关,生性豪迈,不解都中老少都耿耿于怀的品秩尊卑。他只将一国之相看作曾经常到家中做客的伯父,一听蔡海之事与连瑬有关,恨不得立刻去寻答案——何况对于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来说,此际尚不为晚。
连瑬刚巧尚未就寝。他使尽浑身解数,总算哄睡了小女儿连笙,此时正和夫人在房中喝茶聊天。岁之将暮,有如赴壑之蛇,可叹去势一何速也,任尔奋力系尾,终不能阻其一瞬。连瑬已逾半百,面对光阴之流逝,已难如年少从容,“燃灯续昼,为欢几时?”他在灯下打量娇妻,笑容中堆满无奈,“努力尽今夕而已。”
周夫人在世间生活的时日尚浅,从前忙于家计,疏于读书,便少了几分伤春悲秋的感怀,“我也最怕过冬,天气一冷,你的那些老毛病总免不了要犯上几回。肺热咳喘倒还容易调养,就怕年底酒宴太多,一场接一场的,又把你的胃给喝坏了。”
“一年忙到头,难得数日相聚,怎么能扫亲友、同僚们的兴啊!”
“就不能说在喝药调养,少沾些酒吗?”
“我又不是荪哥儿,心里还能没个轻重?好了,不用为我操心,”连瑬笑着摆摆手,“观近日朝论风向,天子多半已被江霖说动,打算北境用兵。迢儿回京之事,我想不急,等将来立下战功——”
门外管家的声音打断了夫妻间的谈话,“老爷,李二公子来了,说是有要紧事要当面禀告。”
蔡海三四十岁光景,身形奇瘦,背脊托不住脑袋似的佝偻着。连瑬望向那张因长年纵情声色而被病气笼罩的青脸,恨铁不成钢地甩去一记耳光。落进掌心的汗水黏腻而冰凉,催起心头一阵鄙厌,涌到嘴边的指责随着口水咽下,竟生生鲠在喉间,“你……”
蔡海却道自己已然得救,跪在恩公脚边,咧着嘴又哭又笑。“回去后管好嘴巴,再有风声传进本官耳朵,你可以试试下场!”连瑬转向李珩,言语之中余威尚存,“薛简也一并带来了?”
“没有。稽查**一事上买卖有别,小侄训斥了薛公子几句,便放他回去了,”李珩第一次见到连瑬发火的样子,虽知与蔡海和薛简背后的江霖相比,自己不必负“激怒宰相”的主要责任。然而到底是他将此事带到连瑬面前,心里难免惴惴不安,“小侄深夜叨扰,实属冒昧,万望伯父海涵!”
明知内有隐情却没有刨根究底,入京四年,小子到底还是有些长进。连瑬面色放缓,待蔡海卑躬胁肩离开,方开口道,“既能敏锐发现问题,又能及时告知于我,李珩,你做的很好,”他在沉默中盘算一阵,继续嘱咐道,“不过此事牵连甚广,眼下你不要问,也不要外传——明日上值,替我捎封信给江霖,三日后腊八,我将在府中宴请同僚,倘若得暇,还望他务必赏光。”
京兆府积压了太多卷宗。先时政局翻覆,百官更番如走马,他们自保尚且不顾,对待实务便只有敷衍塞责。这几年情势略微安定,然而荒唐的年月里已埋藏太多的罪恶与冤屈,并非所有人都有挖掘的勇气——民众不是完全活在现实中的,生存的本能包括幻想和遗忘。倘若执意揭开那些剜心割肉后留下的伤疤,要教他们如何再说服自己,忍受目下的苦难?江霖接任京兆尹后,萧规曹随,并没有“经年滞狱当时空(注1)”的雄心,只是偶尔浏览卷宗,以一种近乎“悬梁刺股”的方式让自己保持清醒与警觉。四年之前,陈妃病逝,乾宁帝李鼎以太医郑通医药不效,下令处死其全家一十八口。陈妃入宫不满五年,永诀于亲人,无宠于天子,孤枕衾寒,病体支离,到终了又做了皇帝杀人株连的帮凶。李鼎派人将郑通家中所有带字的纸张、器物全部抄没审查,岂料此事未结,转年正月,自己先做了亲子刀下的亡魂。新帝李元对刚刚登记造册的“赃物”不以为意,见是京兆府经手之事,便交由当时的府尹自行裁处。几口贴着封条的木箱长年堆放在库房角落,内中值钱的物什已所剩无几,只在箱底压着一沓云龙纹蜡笺——清晰的“弘文馆用纸”戳记,无可质疑的武帝御笔。然而满纸面密密麻麻、毫无章法的数字,却让昔日九五至尊的深意,至今仍笼罩在迷雾之中。
江霖把这些笺纸搁在床头,全作睡前的解谜消遣。他注意到,纸面上的数字从“〇”到“九”均有出现,虽然每篇长短不一,论位数则全都是四的倍数。书信末尾总是两组相同的数码——“八七一八”、“二一一一”,料想指代的应是“欽”、“此”二字。江霖无暇精通小学之学,倒也知几千年间汉字孳生增长,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并无一贯条理。历代学者强为之排序,或以字义,或以字音,或以字形,然而那些方法要么繁笨迂缓,不足为学识浅薄如李鼎者作检字之用,要么又因同音、同部首、同笔画的汉字太多,让它们的解密变得极为困难。江霖一度揣测,会否一组数码表明的是特定书的卷数、页数或行数,可密信中出现的“〇〇一〇”、“一〇〇〇”再一次推翻了他的设想。
江霖尝试从另一个角度分析数码。他比较四个数位上各数字出现的频率多少,又筛选任意两个数位间频繁出现的数字组合。江霖发现,第一位和第三位的数字组合最具有规律性,倘若这种编码确系标示字形,则此二位合该对应于汉字中最常见的左侧偏旁——会不会四位数码标示的是每个汉字的左上、右上、左下、右下四角,以每一个数字代表楷书中出现的特定笔画?他继续探索,尝试将笔画分为十类。因为“此”字对应于“二一一一”,“欽”字对应于“八七一八”,便以“一”指代横笔及其衍生——提笔、横勾,“二”指代竖笔,“七”指代横折,“八”指代形似“八”字的交叉。再看数码各位的数字出现频率,由于左上角最常出现的数字为“一”、“二”、“三”、“六”,依照常识,“三”指代的应该是点,而频繁出现的“三〇~~”数码,则代表了上下偏旁中最常见的宝盖头“宀”。
另一个发现是,当第一、二位出现两个相同的数字时,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上侧偏旁的一种对称性。尤其是本身出现频率不高,却时常重复组合出现的“四四~~”、“七七~~”、“八八~~”,让人不由联想起经常使用的对称部首草字头“艹”、门字框“門”以及竹字头“?”。此前已经推测出“七”指代横折,“八”指代形似“八”字的交叉,则“七七~~”对应于门字框、“八八~~”对应于竹字头,而“四四~~”对应于草字头,说明“四”指代的是横竖笔画的交叉。
为了标明密信次序,防止被人从中拦截,笺纸的左上角还写有四位数码——“八八一〇”、“七七六〇”、“五四〇八”、“〇〇四〇”。对纸张及笔迹进行分析,这四封密信的接收时间应相隔不远。由于并不对应于天干地支中的汉字,江霖把目光投向另一种常用的文字序列——《千字文》。他遍寻带有竹字头与门字框且相差不远的字符,最后找到“坐朝问道,垂拱平章”一句——“坐”虽没有竹字头,上部仍以“八八”编码,右下角虽有一横,因为笔画在左下角记过一次,所以标记为“〇”。由于“七七~~”对应于门字框,“六〇”指代的只可能是内部的“口”字,根据上述同一笔画不记录两次的原则,一个“六”字便应指代整个方框。再看“拱”字,其右上、右下分别编码“四”、“八”,因而极可能与“五四〇八”对应,江霖在统计过程中时常见到“五~〇~”组合,至此方知其指代的是提手旁“扌”。通过类似的方法,可以推知“〇〇四〇”正与“章”字对应,于是“〇〇”便指文字头“亠”。至此,江霖已破译出从“〇”到“八”对应的每一组笔画。由于“九”出现的次数不多,先破译别的字码,可以轻易将缺失的文字猜出(注2)。
一旦戳破用繁复数字织就的幻象,四封密信立时变得平平无奇。信中提到的人大多已经故去,曾经十万火急的事如今也无甚意义,江霖在废纸中挖掘残存的奇货,本无太大奢求,寻得的东西也颇似鸡肋。“不可冲动,去三径书舍问黄雀。”李鼎在一封密信中如是写道。薛简与三径书社打过几次交道,江霖略知其情,便也试着垂下钓杆。岂料一夜过后,上钩的不是前掌柜蔡同的一段往事,而是中书令连瑬的郑重邀约。
注1:引自唐代方干《处州献卢员外》。
注2:文字加密方式,参考王云五所创之四角号码检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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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岁暮阴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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