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岁暮阴阳(四)

被推醒的樊庭光犹在怔神,“是何缘故?”

“今早有人送来密信,言冠玉被捕,恐因内奸出卖。他们还奉劝你要低调行事,避免为官府所瞩目,以致泄露机要,”唐倚云压低了声音,“我总担心他们已有所察觉,无非诛剿之具未备,尚需稳住我们的阵脚!”

“你啊,总是多虑,”光庭也坐起身,笑着将美人揽进自己怀中,“江公已逝,张苍水流浪江湖,今冠玉又死,剩下半个丹心社,还能成甚气候?无非鹬蚌相争,先自斗自杀起来,再等萨人坐收渔翁之利而已——你以为那些蛮夷弓马娴熟,真就战无不胜?还不是和李家人、赵家人、林家人一样,学用愚民、弱民、疲民之术坐稳江山!”

“我不想卖友求荣!可是皇天上帝,谁见我赤胆忠心!”他的脸陡然涨得通红,语气也激动起来,“当年我行刺杜孝先不成,在外东躲西藏。那些所谓的‘兄弟’、‘同胞’,便生生看着我妻儿拘系狱中,父母冻饿而死!教一无父无母之人为父母之邦捐躯,无儿无女之人为子孙万世着想,这不是太无道理了吗?口口声声谈什么民族大义,无非是把外人掀下百姓脊背,换了自己踩将上去!与其为人做进身之资,倒不如由我来——”

“丹心社不是早有规程,凡背盟卖友者,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怕从此报复不断!”

“明日将剩下的社员名单交予杜孝先,拿到报酬,我们就远走高飞,”樊庭光自顾畅想道,“有杜孝先安排,我先在山东一萨洲将军家中做几日西席,待风声过去,便就近出任青州府通判。良禽择木,自有高飞之日,那些亡国蝼蚁,又能奈我如何?”

“就怕世事无常,所倚不过冰山——”

“好了,”庭光不耐烦地打断倚云的絮语,“自古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生逢乱世,在哪里不是一场豪赌?你也不必鳃鳃过虑,倘有五鼎可食,我定分你一半,若用五鼎来烹,我一人承受便是!”

倚云被训斥得说不出话。她独自咀嚼着忧惧,与道德苦苦挣扎,良久,又不放心地小声确认道,“景朝一定会吞并天下吧?”

“倚云,你想得太多了,”庭光在半梦半醒间轻哼一声,“天打五雷,从来不劈在有权、有钱的人头上。”

天光初亮,送冰人就已经来了。他用驴车拉上冰窖里贮存的冰块,腾云驾雾般走过大小街巷。河房的老婢孙大娘听见路口传来“吱呀吱呀”的车轮声,满脸堆笑地迎出门外,“劳您又跑一趟,快请进来!”

送冰人老李憨笑着擦去额上汗珠,把毛驴赶进小院。唐倚云向来晚起,躺卧之际,任何轻微的响动都会惹她光火。老李早先经过此巷,还未吆喝就看见孙大娘急切地摆手,送完别处,再次转来,总算等到倚云起身。他吩咐身后的两位少年揭开棉被,用铁夹和草绳把冰块搬下来。“夫人要用冰湃水果,千万别掉到地上,”孙大娘只多叮嘱一句,又指着其中一位少年探问道,“这个哥儿看着眼生,不像是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

“他叫刘德,是我家那口子的外甥,和栓哥一年生的。”栓哥是老李的儿子,随父亲运冰多年,和孙大娘熟识。

“栓哥的舅家不是很有钱吗,也让孩儿做这种生意?”

“我那大舅哥当年给萨军带路,得了乡下十亩良田的报偿。谁知因果循环,先罚在这孩子身上,”老李接过孙大娘端来的井水,道了声谢,和她说起闲话,“这孩子一出生就是聋的,他爹再生不出儿女,只好把他当宝贝似地养到十五岁。去年乡下闹猪瘟,那肉都变成青紫色了,他爹也舍不得扔。可谁知刚吃完肉,他爹就上吐下泻,活活把自己给泻死了。房子、田地、钱财、小妾,全部被族人抢走,德哥儿无处可去,只能投奔我们——我哪里有钱,能像他爹那样供着他?没办法,只能先带他送冰,教他见见世面,往后再找个营生,总得让他能养活自己吧?”

“报应啊……”

“可不是,”老李跟着唏嘘。他继而提高声量,标榜自己责任重大一般冲儿子吼道,“栓哥,你和德哥帮大娘把冰块抱进厨房,我在后门等你们!”

河房只有两进,院中的对话,唐倚云听得一清二楚。她心嫌孙大娘多嘴多舌,洗面梳妆时听见房门被推开,正要转头训责几句,却发现门外赫然站着一个少年,“谁许你进来的?”

她几乎立刻从座椅上弹起,脸上难掩的怒火一路烧到少年身前。刘德双手捧着果盘,大张的嘴巴里只发出“啊啊”的声响。他慌张地眨着眼睛,腾出一只手先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喉咙,最后将指楼下时被倚云一掌扇落,“快出去!出去!”

“啊——啊——”

二人的推搡伴着聋哑人急促的呼喊,瓷盘摔碎,冰屑飞溅,一颗苹果“骨碌碌”滚进房中,撞上雕花拔步床的栏板,终于停下来。“老婢偷懒,不过差遣他来送水果,何必纠缠?”被吵醒的樊光庭将绸被拉上头顶,又打了一刻盹,忽觉四周寂静得可怕。“倚云?倚云?”他试探着呼唤情人的名字,没有得到一声回应。丝丝缕缕的铁锈味飘进光庭的鼻腔,他猛然坐起,却已有人抢先一步跳进围屏,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死死按在榻上……

庭光咽下最后一口气,挣扎的手脚彻底瘫软。暴突的眼珠里倒映着李栓和刘德的身影,那个聋哑人竟也能开口说话,“院子都打扫干净了,尸体和冰块都塞在地窖里,估计能隐瞒几日,”丹心社社员刘德问向榻边的中年人,“卫叔,樊庭光该如何处理?地窖放不下了!”

“卫叔”又是如何进来的?是了,秦淮两岸的河房鳞次栉比,屋顶连接着屋顶,正是一条天然的通道。“不必担心,栓哥他爹会来处理,”卫毅朝李栓使了个眼色,却向刘德拱手施礼,“刘公子,趁附近人还不多,我们快走吧!”

“好!”

三人帘卷开窗,接连跃入秦淮河中。他们如游鱼般穿过江面的船只与两岸的喧嚣,将河水从刺骨的冰凉一直游到泛起暖意。老李驾着马车等在野渡口,载上三人后向南疾驰,至傍晚转进一片密林覆盖的山地,又在半山腰处弃了车,各捡一根木棍继续攀爬。月上中天,他们总算抵达山顶,“一路奔波,大家辛苦了!”

联络人点起牛油蜡烛,照亮桌上的粗茶淡饭。五人面面相觑,都有恍如隔世之感。“此番铲除内奸,挽救丹心社于危亡。诸位之功,在下铭感五内,”刘德率先向四人行了一个大礼,“往后若有需要,我必当有所报答!”

“都为光复汉家江山,何必分你和我?现在西安和成都联手抗击萨虏,我们当然要互帮互助,”卫毅哈哈一笑,“说句不中听的话,当初若不是武帝驾崩,继位的新帝与我等断了联络,有他一道口谕,张苍水就不会被萨人抓走,你们丹心社也不至沦落到现在的境地!”

二十年前,景军大举南伐,宣廷仓皇迁都,顺帝李鼎趁机将耳目布入江南。这些人潜伏在浙、直、赣、闽等地,收集情报,拉拢同人,至于针对的景朝还是宣朝,眼下已不宜究问。刘德明白底里轻重,只含糊地奉承道,“卫叔高见,是在下目光窄浅了。”

“好了,废话不多说。我和老李他们还有别的安排,就只能送你到这了,”卫毅递给刘德一个装满干粮的包袱,“去找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联络人,保你顺利抵达九江。张苍水在那边也安插了人手,我知道你有办法和他们接头。”

刘德向他们深鞠一躬,“大恩不言谢,我只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李栓——他的学名叫李义高冲到最前,紧紧握住刘德的双手。两位少年又互道了一声珍重,在如水月色的指引下,刘德转身下山。

注20:引自北宋欧阳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

注21:引自明代侯方域《阳羡燕集序》。

注22:引自清代孔尚任《桃花扇》。

注23:引自明末陈瑚《得全堂夜宴记》。荆卿之歌:指荆轲刺秦,以为燕国报仇。刘琨之笛:指晋朝大将军刘琨,精通音律,和祖逖友善,虽一度降敌,却有志恢复中原。谢翱之竹:谢翱曾是文天祥的参军。文天祥死后,在浙水钓台设天祥神主以祭,并作楚歌招之。

注24:引自明代汤显祖《牡丹亭·惊梦》。

注25:引自明代汤显祖《南柯记·玩月》。

注26:借鉴史料自清代姚庭遴《历年记》。

注27:引自南宋汪元量《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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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岁暮阴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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