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五年、雍熙三十年年冬,云南腾冲。
虽然是南方,夜半的寒风钻进衣缝,仍然冻得人阵阵打抖。老宋夫妇苦着脸出了店门,男人挽着板车,女人扶着草席,一直将两具尸体运到山谷深处——这是昨日投宿的那对兄弟。他们常年在边境做生意,身体分明壮得像牛。哪知两人半夜接连起了高烧,吃了郎中开的汤药,先是咳痰,再后吐出越来越多的血块,熬到今晚,又开始四肢抽搐,脸色变紫,眼见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突然蹬腿去了西天。老宋夫妇来不及惋惜,临近年关,正是客栈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们生怕二人的死讯惊走房客,连夜将尸体偷运到郊外埋葬。“天可怜见的,死在外头,家里人都不知道。”宋大娘感叹道。
“这就是命!当年大西军杀进腾冲,成百上千的尸体都埋在一个坑里,第二年暴雨冲出来成堆的骨头,还管谁是谁的爹,谁是谁的儿?和那些人相比,他们就算走运的了,”老宋又咬牙刨出一铲土,歇着气,眯眼望向妻子手中零星的火光,“也不知他们得的是什么病,你离远些,免得被传染。”
“他们都死多久了,还能传染什么,”宋大娘不以为然,只象征性退开两步,“再说,要传染早传染了,你现在说也迟了。”
老宋不说话,又继续埋头挖坑。
草丛簌簌摇撼着夜风,一如亡魂归乡的哀唱。圣人都不知的生死之事,于宋大娘而言,更茫然不觉天机的隐现。她上了年纪,腿脚不便,守在丈夫身边为他举火,满脑想的都是明日的早餐——生逢乱世,只需思量眼前。她决定明早多做几碗米线,让家里人和伙计饱饱吃上一顿,添足了力气,再干半个月,年二十九就把店门关了。儿子和媳妇要从大理赶回来过年,鸡鸭鱼肉都准备好了没有?还有一年没见的小孙女,现在该有多高了……
次日傍晚,夫妻二人感到头疼、胸闷,第二日病情加剧,周身疼痛,一夜不眠。当他们僵卧榻上等待西方接引之时,这场诡异的疫疾正以前所未见的速度传播开来:老宋的老父、胞妹、店中的伙计与三十余名住客先后出现相同的病症。一旬之内,疫病传到隔壁两户人家,进而活人变成尸体,尸体化为病源,一传再传,如浪打浪,终于酿成无可遏止的洪水滔天。当老宋儿子一家自大理远道而归,目之所及,只剩一片死寂的荒村。曝露的尸体包裹在浓烈的腥臭气中,静静聆听着鬼的歌唱。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方柏猛然惊醒。周身的剧痛宛若一柄柄利刃,叫嚣着从每一道伤痕的深处钻出。“方侍卫,万岁爷召你见驾!”头顶的黑暗中传来年轻公公的声音,随即有两名侍卫冲进牢房,不由分说架起方柏,将他粗鲁地拖出慎刑司的大门。夜深人寂,远未到皇帝辨色视朝的时分,方柏被带去内务府匆匆沐浴更衣,听窗外人声杂沓,是御前内侍赶来催他立刻启行。
一路高耸的宫墙收紧北风,呼啸着鞭打在方柏身上。他被引到乾清宫的暖阁前,大门推开,汹涌而出的暖气几乎将他掀翻在地。身着石青便袍的大景皇帝手捧一册《御制历象考成》,余光瞥着方柏踉跄跨过门槛,脊背挺直地跪在自己脚下。他心下有些不悦,言语间不由多出几分森冷:“方柏,别人都已招了,你还有什么话好狡辩?”
“奴才失言失行,愧负皇恩。然则一片赤心,无不可告于天地妻儿,伏请圣上明鉴!”
元烨放下书,手指跪在方柏身边一老一少,“这两人你还记得吗?”
话音落处,范无量和胡兴扭过脸看向方柏。昔年博仁以东北一隅之地与泱泱华夏抗衡,多倚仗山西商号暗中输送内地的物资与情报。入关以后,景帝文旭不忘晋商之功,特召为首的八位商号掌柜入京觐见,赐予上方服馔,并封他们为皇商,籍隶内务府广储司,世代享有政治、经济特权。范无量的祖父范守摫正是“八大家”之一“长裕号”的掌柜,三代人托束木涂泥之社而食,元烨用兵漠北,正是他们报效朝廷、捐献家财承运军粮之时。胡兴经理位于张家口的“长裕号”分店,四千余里转输之途,全赖他统筹规划。虽在间战之期,但新归顺的鞑靼各旗被噶尔丹掳走牧场牛羊,仍需景廷每年调拨四万石粮草赈济。胡兴操办物资筹运卓有成效,然而恩誉满身,谤亦满身。今日牢狱之灾,固由自身行事不谨,可是细究背后,未必少了让出办理军需职权、无法趁机舞弊的堂官和不满范家主持运输,渴望取而代之的同行的身影。
“去年太原行宫,奴才曾收受范掌柜和胡经理二百两贽敬。”
“这便是你勾结晋商的行迹了。”
“奴才蒙皇上信用至今,惟知舍身效力,不敢无端受此不体面之银钱,”方柏以额触地,“事后奴才便将贿款尽数上缴广储司,郎中惠龄可为作证。”
京官下临地方,商人争相孝敬,一方苦于毁家破财还要卑躬屈膝,一方苦于纵使清廉也不敢擅自为善。元烨对此心知肚明,羁押方柏期间,早将他查个里外干净。“亡羊补牢,算不上功劳,”他嘴上不让分毫,态度却缓和下来,“起来回话。”
“嗻。”
“胡兴。”
胡兴闻言,赶紧向前多爬两步,“皇爷!”
“你有一个好名字,”元烨赞许道,“也扶你的东家起来吧。”
“谢万岁!谢万岁!”胡兴忙去掺扶身边的胖老头。范无量养尊处优五十余载,第一次体会到君王不测之威。短短数月间,他从青云之上跌为阶下之囚,店铺被查封,家产被抄没,自己也被锁押监禁,经受了好一番严刑拷打。如今见到始作俑者大景皇帝,只一句算不上施恩的施恩,便叫他冻得青紫的脸上泛起红晕,涕泗交颐而无任感激惶悚之至了——其人之奴性若此!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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