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鹤唳风声(一)

“今年逋欠之粮饷……”

范无量慌张看向胡兴,胡兴代他应道,“奴才们仰赖圣恩而存,宁可散尽家财、累死道中,决不负皇上输粮之托!”

去年山东蝗灾,江南水患,更有**如星火燎原。胡兴筹措不到足够的粮草,遂铤而走险,从内务府购进被他们垄断销售的人参、貂皮、麝香、东珠和鹿茸,秘密与西北粮商交换小麦、大麦、青稞和麦麸。两方本已议定,孰料长安反应迅速,不仅代商铺扣下“长裕号”的货物,还公然向景廷发出照会,以粮草违禁之物,拒绝履行合约,“范公三代认贼作父,犹知祖宗为华夏之人耶?华北灾异屡兴,实虏运将终之兆,岂互市之可救!”元烨读后勃然作色,当即下旨拏问范无量、胡兴等人,并追究内务府擅动内帑之过。当初巡行山西,伴驾的方柏曾与晋商有一二交言,不免也在严查之列。事后元烨怒意渐消,也明白这是长安的挑拨离间之计——明说闭关绝市,两国的商户何时真正断绝过往来?无非胡兴行事不够缜密,被连瑬、江霖之辈拿来大做文章罢了。内务府的人到底算是自己的家奴,元烨惩治过后,却也补偿他们更大的恩赏,“范家祖上有功,叫你们垫钱办粮,朕于心不忍,”他示意范无量上前,询问道,“你的公子范镹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犬子今年年底就满十八了。”

“也算成年了,”元烨点点头,“前几日张家口买卖人费嘏请旨,要承办芜湖、淮安等六处税关的额铜差事。他年纪大了,顾不了那许多事。朕打算将其中扬州、湖口的贩铜差事交给范镹,你可愿意?”

元烨时时以大宣隆武年间商号侵夺库银之事为戒,国中货币,仍只用白银与铜钱。二者之中,百姓使用白银的机会很少,而铜矿最丰富的产地远在云南,并且被赵煜阳明明白白地写入禁运之列。为了满足商品交易及赋税缴纳的需要,元烨不得不在迁界禁海近十年后有限开关,派遣心腹家奴向东瀛进口洋铜:各地税关对铜料的征收价为每百斤十五两银,从东瀛购入的洋铜价格则是每百斤十一两五钱到十一两二钱银(注1),除去运费、手续费、上下打点的费用,仍能净赚不少。何况一船来去,还能捎带上生丝、砂糖、药材等商品趁机谋利。范无量明白这真是无上的恩典,匍匐在地老泪纵横,“奴才我父子何人斯,仰承似此高厚之恩!惟为皇上所委之任永尽愚诚、黾勉效力,无负天恩于万一耳!”

“教他好好办差,办好了,朕自会给他红顶子戴,”元烨朝他挥手,“好了,你和胡兴先退下吧!”

待门外人声一静,元烨看向方柏,眉宇间依稀多了几分亲昵,“来人,赐座。把朕昨日未用的粳米粥盛一碗给方侍卫。”

方柏称谢坐下,等皇帝右手握拳抵唇,结结实实打完一个呵欠,方听他继续说道,“朕看了你的供状,虽不得已同流合污,到底还算忠信廉洁,不负朕识人之名——不像一些奴才,镇日在外贪赃枉法、胡作非为,却口口声声说自己‘孤立无援,所依赖者唯有皇上’,简直不知羞耻如同畜生之辈!”

奉承之语太过特别,方柏很难装聋作哑,“可是山西又起了事端?”

“噶礼罪恶昭彰,还要朕亲自挑明吗?”

方柏与山西巡抚噶礼打过不少交道。身为开国功臣的后代、皇帝乳母的儿子,噶礼虽有贪渎之恶名在外,不妨碍他官运亨通,年纪轻轻便升任一省封疆。去年山西乡试,考中的举人多为巨富,其中文章不通者大有其人。一时间人心不服,议论纷纷,更有好事之徒将“贡院”的匾额用白纸遮改成“卖完”二字,把五路财神抬入府学明伦堂的孔子像前,编造诗歌,张贴对联,讥讽考官与内帘官收受贿赂,敢在朝廷抡才大事上通同舞弊。元烨闻知,急命武英殿大学士姜治会同噶礼及山西道御史宗政诠讯问审理。姜治揣度圣意,不敢将案子查到噶礼头上,然而宗政御史廉洁清正,又素来与嚣张跋扈的山西巡抚不合。他对姜治的和衷之举嗤之以鼻,竟单独越次上奏,状告噶礼“会同监考官,贿卖举人,得五十万两银”。噶礼不甘示弱,不仅上疏极力否认此事,还反咬一口,弹劾宗政诠擅法市恩、妄行参劾等数款,甚而将冲突根源指向近来愈演愈烈的萨(旗)、汉矛盾。元烨对此风潮紧急叫停,他颁布圣谕,重申“萨汉俱系朕之臣子,朕视同一体,并不分别”,暗地里却精选心腹重审此案,到底将秤杆偏向了自己的族人——“互参之案,皆起于私隙、听信人言所致”,着宗政诠革职,噶礼降一级留任。

此事来回拉扯三月有余,搅得三晋鸡飞狗跳、人人自危。怎知风波初平,皇帝的态度忽又彻底翻转。方柏双手接过粳米粥,却不知里面藏着元烨的哪段心思,“窃以为去岁科场之案既已结正,则无庸深求,以免摇动人心。”

“此确系公忠体国之言,” 元烨赞许道,“然噶礼之母日前入宫,亲口控诉此人罔顾天伦,令家内做饭女人下毒加害所生。甚而无视国法,将昌泰之子认为己子,令妻私自抚养。如此奸诈狂悖之徒,其母尚耻其行,其罪不容诛矣!”

元烨素知噶礼与生母势同水火,先时噶礼赴任山西,还特地嘱咐他断不可将母亲带往任所,否则“必出大事,可殃及身命”。如今其母揭发噶礼伺机加害,谁知便不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诬告?真正触碰元烨逆鳞的,实则噶礼私养昌泰之子一事。昌泰并非旁人,乃当今皇后胞弟、太子亲舅,先时因卷入叔父赞腾额谋逆之事被革去一等公爵,发配宁古塔当差。噶礼收养他的儿子,分明是弃明主而附逆贼,在暗处生了不臣之心——此分辨是非忠奸之大关节,噶礼已经越过雷池,方柏自不赴那万丈深渊,“君臣父子之义,若揭日月而行,下者但忠孝尽力事上,何论蒙恩之厚薄?噶礼悖天理、逆人情行事,该当重加惩治,以儆戒将来!”

明言噶礼,实则在说备受君父眷爱与提防的太子承鸿。元烨眸子一暗。汉家言“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注2)”,他们累世积淀的识人技巧、处事智慧,实非专长弓马骑射的萨人所能望其崖岸。若在十年之前,自诩“内圣”而“外王”的雍熙帝必当亲自较量、亲自裁夺,千计扭转胜败分明的局势。然景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立国者太巧(注3)。时日既往,以蛇吞象之弊病渐生,而后君之德泽未足倚恃——他们祖先肇建的金朝岂非盛极而衰?短短二十年,大定明昌间的宇内小康便被鞑靼铁蹄踏碎,百年王庭覆没于蔡州城下。昔年博仁召诸亲王、郡王、贝勒及臣僚共读《金史》,痛惜叹恨于不肖子孙忘旧制、废骑射、入于汉习,终至社稷倾危、家国灭亡。元烨继位后,更处处以乃父为戒,训谕宗室子弟及萨洲群臣要“永守满洲先正遗风”——然而亡国失天下的根本,就在于此吗?

元烨凝视着方柏,此人看似驯服,心里正作何感想?而在这片名为“华夏”的土地上,千千万万像方柏一样的人暗地里又是什么模样?附着在象皮上的无数沙尘磋磨着蟒蛇的肠胃,元烨泛恶欲吐,额头暴起豆大的汗珠,“依尔之见,朕当对噶礼如何?”

“噶礼年长任重,难免身犯雾露之疾。皇上从优颁给恤典,可全君臣之义。”

噶礼罪责深重,杀之宜速,为免声迹泄露于外,何不尝试隐诛?粳米粥已经不再烫口。元烨沉默着,突然拍案而起,“传旨给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和乾清门侍卫五格,教他们即刻动身赴晋,将噶礼就地处决,家中男子全部缚以铁链,女子全部拘禁,房产地土、人口、财帛等一并交付刑部查核!萨洲中从无一人似此者,朕要杀之以谢天下!”

注1:数据来源:秋原《清代旅蒙商述略》。

注2:引自汉末曹操《诏群臣》。

注3:借鉴自清末曾国藩与赵烈文的谈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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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鹤唳风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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