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有风喧嚣的深夜,五楼宿舍门关了一排,唯有两个不睡觉的夜猫子一人一个小马扎,坐到了天台赏月。
农历月中,皓月如盘。
天空的云被突袭的台风吹得很乱,头顶一块刚好无遮无拦,婵娟落落大方高悬于上,皎洁如白昼。
秋老虎本还在躁动,今天却难得凉快。
雨丝冲淡了夏天的余韵,教室的空调开得没那么勤了。一周过去,他们的位置轮换到了教室最里面,越过围墙,能看见车水马龙的人间。
街上行人晒得漆黑的胳膊肘子藏进了外套,江边上着课偶然一转头,发现周邮那不成文的一头乱毛也逐渐变长,耷拉下来将将盖住了眉毛。
头发一长,好像就有第一次见面的感觉了。
他回忆起夏天那场剑拔弩张的事故源头,周邮撞到他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不过当事人已经有了不同的感受,比如板子转着圈砸过来时,周邮那瞬间的弹跳力,飞得还挺高的。
出来之前他从零食柜里顺了两瓶可乐,江边避开睡裤拉开拉环,仰头喝水时看见了玻璃天窗上雨来过的痕迹,勾勒出浅浅的水渍。
他忽然萌发出一股淡然的沮丧,莫名的情绪像月光,被飘来的云遮住了身影。
天际云涌,却并不热闹。
江边想,夏天虽然漫长,却终于还是走完了。
周邮却无暇顾及他。
他在江老师的监督下闷头遨游学海,滑板都快落灰,好容易逮住放风机会,兴奋地招呼着:“江边,快,过来!看爸爸带你领略宇宙的奥秘。”
江边无奈走过去,把易拉罐放在了他头顶。
周邮把位置让了出来。
目镜中,平时肉眼所见极小的的点,甚至城市多亮了些光,就会被吞没的星星,一下子竟有了清晰的形状。
周邮在旁权当解说:“这是放大248倍后的,如果放大到600倍,甚至1000倍,就会是这样。”
江边稍直起身,安静地站着,等他调试完毕再看,一颗行星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光彩夺目,耀眼,震撼。而在视觉之外,更多的是窥见浩瀚宇宙秘密的巨大惊喜。
即使远不足1光年,也是耗费了无数代人的努力才成功消除的距离。
就像你离一个人触手可及,却又仿佛遥遥无期。
——近距离和到达本身,也许并不存在必然联系。
江边对天文可谓是实打实的门外汉,仅有的了解不过是周邮书架上的几本书,以及国内天文学系的院校排名。
后面一条还是他特地去查的。
纯种理科生如他,对数学大题第三种解法的兴趣要比对宇宙奥秘大得多。
周邮不仅感兴趣,还深入钻研,完全是爱好主导学习型,要照他语文和英语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成绩,同理可推,怎么也该去学文才对。
江边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当时怎么没去学文?”
周邮不明所以,顺口答:“因为我理科好啊。”
江边:“……”
睁眼瞎话说得也不脸红。
周邮眯着眼调节焦距,不用回头看也能猜到江边的表情。
他扬起嘴角,换上轻松自在的语气:“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对天文感兴趣?”
江边顺着他的话:“所以?”
周邮慢慢直起了腰,目光也离开了望远镜。
可能是看星星的缘故吧,江边好像在他眸中看到了闪烁的光芒。
男生笑容柔软,带着鲜少认真的表情:“你没听过吗?苟存于人间,生死不过尘埃;若是瞄准星辰,银河便呼啸而来。”
这解释可真够抽象的……倒也符合周邮的个人风格。
只是他说这话的样子其实很认真,也……很……特别。
江边几不可察地深吸了口气,喉间微微发紧:“挺浪漫的。”
可周邮瞬间就识破了。
浪漫个什么浪漫?
江边其人要是懂“浪漫”二字,至于周测作文写偏题么?
今早课上他还被黄老邪罚,当堂连读三遍题目要求,全班就盯着他一个人问:“材料什么意思?”“关键词有哪些?”“动笔方向有几类?”
还有那句掷地铿锵的:“你看看你写的是什么!”
江边同学当时坦然且坦诚,回答道:“理解有误。”
他要是知道出题人的意愿,还能不怕死地硬往别处拐么?
江苏卷防伪标识,向来爱出些风花雪月的作文题,连带着平时的作文题也越出越晦涩,含蓄到不把人绕到头晕不算完,也不知道难为了谁。
周邮看他揣着糊涂装明白觉得好玩,便起了逗人的心思,蔫坏地握住了江边的手。
他一本正经地道:“其实还有另一种答案。”
江边:“?”
“我之所以弃文从理……”周邮一个大喘气,深情地一字一句说:“……是为了在理科班遇见你。”
江边瞳孔微微张大,被土味情话恶心到了。
周邮强撑了一会儿,先一步破功,抱住自己原地跺起了脚。
“啊啊啊啊好肉麻,你快看我这鸡皮疙瘩。”
“肉麻你还说?”江边跟着抖了抖。
“不是我说的,这是皓子原创。”
“耗子是谁?”
“我发小。”聊起八卦,周邮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手脚并用地说,“你还记得上回给你送饼干的女生吗?叫陈静。”
“有点印象。”
“也是我发小。”周邮一副老父亲的口气,“从我棒打你俩的鸳鸯后不久,他俩居然不声不响地在一起了,我这才离开七中几天啊!”
——前阵子,江苏高中生篮球联赛刚打完。
这类活动一中的参与率低,每年混个一轮游就差不多了,七中却是老牌强队。
杜皓械一直是校队主力,不同于周邮四处发散的兴趣爱好,他专攻篮球,这回七中从历年止步四强的困境中解脱出来,接连两场都是靠他在第四节力挽狂澜。
省联赛冠军,七中近十年来最好的成绩!全校欢庆,球队回校日校长起头,带着全体师生在操场上蹦起了迪。
学生疯了似的狂欢,漩涡中心自然就是球队一帮人,杜皓械被众人举起来抛向空中,第一下大家欢呼“七中牛逼”,第二下怒声嘶吼“杜皓械牛逼”,到第三下,杜皓械本人仰天大喊“陈静我喜欢你!!”
然后学生们更疯了。
周邮听的版本是杜皓械的装逼解说,一语带过,此逼装得属实暗,还是后来在朋友圈刷到原视频,他才知道这小子原来暗恋了陈静那么久。
巧的是,陈静还对他有意思。
周邮感觉天要塌不塌的,很像走在路上踩了一脚屎,一闻发现是融化的巧克力。
听到这儿江边猛然抬头,关注点却和他的考场作文一样跑偏:“什么,你没追到人家?”
不应该啊,他快速地梳理了一遍事情应有的发展规律,心道:少了我这号情敌,周邮还没追到人?
他俩那关系,加上他这脸?这成绩?
周邮满头问号,一言难尽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没追到?什么鬼,谁告诉你我追陈静了?”
江边两手在半空划拉了一下,意识到周邮估计看不懂,于是把他当道具,圈住周邮的肩膀抱起来,往自己身后一放。
他掉过头说:“那天在校门口你都这样了。”
江边很费解,周邮也很费解。
他摊着手:“所以呢?”
江边茫然地眨了下眼,感觉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过了一会儿干脆放弃了沟通。
“算了,当我没说。”
*
“宇宙探索活动”进行到深夜,两个人半眯着眼收拾了东西回来,周邮鞋脱没脱都没印象,倒床就着了。
江边还余有一丝清明,把作业收拾收拾塞进了包,最下面的英语卷子不经意滑了出来,他弯腰捡起,又看见了那个被画出来的单词。
舌尖舔到上颚,他喉结莫名一动,再次想起了它的中译。
“令人心动的”。
当晚江边便做了一个梦。
一个从记忆里提取的,足以以虚乱实的梦。
梦里江起丰疯了。
他原是苏城首屈一指的名师,二十啷当岁在教育界核心期刊上和业界大牛用论文battle,情形之精彩一时传为业界佳话。
后来一路高歌猛进,三十出头被破格评为省特级,及至人人称羡、风头正劲时,却急流勇退,进了高校深造。
外人津津乐道的江起丰老师,教学和人格魅力并重,放眼全省没几个老师的教育经历有他传奇,而且江老师还有一个同样优秀的妻子,和从小便展现出数学天赋的孩子。
江边打记事起,家里逢年过节都是门庭若市。来拜访的学生和后辈快把江家大门敲烂了。
江起丰厚道,方冉娴雅,江边聪慧。任谁看都是领了幸福剧本的模范一家。
可老话也说“慧极必伤”,江起丰外出深造第二年就出了事。
医生开出诊断报告,方冉在医院长廊外坐了一夜,江边还小不懂事,睡在病房小小的折叠床上,以为爸爸是累了困了,睡一觉第二天他们就可以回家。
隔着四维空间,梦里医院的消毒水味依然刺鼻,他睡不安生,像感知到什么,凌晨四点早早醒来,只看见白大褂的叔叔阿姨们推着江起丰进了电梯,素来淡然的方冉秀发凌乱,捂着嘴呜咽,追到电梯前,对着合上的门滑倒在地。
……那一夜江起丰自/杀未遂,只留下一纸离婚协议,要方冉自寻幸福。
后来事情未妥善解决,内忧外患反倒一同造访,网上登出头条新闻:数学名师江起丰一夜之间跌下神坛,盛名不在,取而代之“江起疯”。
他撑着理智拼死规避的情形,最终还是发生了。
那是2010年的夏天,江边刚刚八岁。
十年时间,有梦如魇,时常造访。
有时是无力的孩子视角,有时他是江起丰,站在高楼下坠,有时是方冉,追逐极速远去的车摔倒在地。
近几年倒统一了些,成了高高在上俯视着的观测者。
今天的梦却尤其古怪,事件进度条拉到一半,一个生人出现在了画面里。
周邮刷新在走廊末端,昂起头定定地瞧着上方,朝着梦境外的那双眼浅声问:“江边,你怎么在那儿?”
而后江边就惊醒了。
江边备忘录:
02:36
好久没梦见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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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合法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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