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周邮走了。
江边没去送他。
他不知道周邮是什么时候走的。
天亮之后,每天睁眼闭眼,总是同一幕在脑海里反复上演。
周邮说着“抱歉让你误会了”,可他根本不会骗人,脸上写满了自欺欺人,江边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我每天做梦都是你,现在你跟我说不是,你要骗我可以,麻烦戏演得真一点”。
熟悉的上帝视角下,他满身的难堪狼狈,即便如此,还是一边试图挽留,一边求索,面对困境,面对桎梏,怎样去协商,怎样让目标回心转意——只是不管他怎么软硬兼施,周邮都不为所动。
江边说“你要食言了吗”,周邮就点头说“是”,江边愤怒以对“你为什么不依靠我”,周邮就在他心上毫不犹豫地扎刀子“我不值得你这样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囫囵话,周邮明明在自贬,江边却觉得是在扇他的脸。
因为他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十足的弱者。
而弱者的喜欢,不管什么时候,都太不是时候。
到最后,江边放弃了反驳,放弃了辩白,放弃了以退为进,变攻为守,他撑着岌岌可危的理智把自己送出了门,临了临了最后一句话,是叮嘱周邮“蛋糕记得吃”。
……和一句“祝你……一路平安”。
江边以为,高考结束,六月之后,所有人都会有一个光彩的告别,轮到自己,却在周邮的谎言里懦弱退场。
他最终全盘接受了周邮说的话,不管这些“定论”听上去多么荒唐,多么自相矛盾。
——周邮虽然天马行空得过了头,但从没有像那晚一般,江边从他微微发抖的手,窥探到了一些他不敢触摸的东西。
他难能可贵地品尝到了后悔,他不该那时才去找周邮。
如果早一点,会不会周邮就不用独自煎熬。
只是世间没有后悔药,意中人到底远走高飞。
最后一面,周邮在对视间阖上大门,那人的眼睛像片尾字幕般一帧帧被隐没,直至终于不见。
从那以后,江边再也没见过周邮。
陈静倒是又遇见过一次。
在某条熙熙攘攘的街上,她和一个男生拉拉扯扯许久,吸引了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然后陈静摆脱不下,照着那个男生的脸,奋力甩了一巴掌。
江边定睛一看,那人可不就是和他吃过饭、打过球的周邮发小“皓子”。
……也算人如其名,做了回叫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江边心想,真是爱升恨落,纠缠不爽。
他倒是没纠缠,他也就是隔三差五总去机场附近的书店坐着,沈瑾瑜偶尔也陪他一起来,就和过去常在一块泡图书馆一样。
天边的夕阳映红了拖曳的飞机云,美得像凤凰的羽翼。
沈瑾瑜在夕阳的余晖里问他:“边哥,飞机有什么好看的?”
江边就望着天边回答:“这可能是周邮的航班。”
他知道周邮总会走的,因此他到底哪一天走的,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反正都要走。
他们各自前程似锦,却后会无期。
夏天过后,江边收拾了行李去了北京,再回来时已经是冰天雪地的冬天。
今年难得下了连续几场大雪,次日雪停,清扫完毕的路面结了层薄冰。
尤其是行知楼的中庭,沈瑾瑜打了个趔趄扶住墙,好险没摔一大马趴,脸冻得通红冲江边喊:“我人要没了!高三的怎么这会儿了还上课啊?没几天都过年了!”
江边也走得小心,说话时哈出一阵白汽:“你也说了是高三,去年这会儿你以为我们放假了么?”
沈瑾瑜喊:“靠!也是!”
两位精英学长冒险前来,受吴育刚召唤给学弟学妹们作高考经验传授,同来的还有姚易峰。这货考前拜了中西方合计二十三位神仙,总算把自己送进了第一志愿。
不过这一段他没敢说出来,只把自己当成不好好学习的反面典型,煞有介事地自我批评了一番。
“装呢老姚!”沈瑾瑜拍了他一掌,“以前没见你这么谦虚!”
姚易峰故作深沉:“你不懂,谈恋爱之后男人就会变得稳重一些。”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久了,好容易才逮住机会当面炫耀一把。
沈瑾瑜果然很吃惊:“我靠,谁家姑娘这么不开眼看上你了,你们Z大的妹子是多不挑啊?”
“去你的!我女朋友好着呢,能追上全靠哥的人格魅力。”姚易峰压低声音把他往走廊栏杆那儿挤,“说得好像你们A大的多挑似的,我看是挑来挑去高低挑不上你吧~”
他眼神示意了下讲台上正站着的江边。
不过半年功夫,男生就已经和高中时期划出了清晰的分界线:
头发长了些,碎发遮住深深的双眼皮褶皱,少了纯粹的书卷气;大衣下的肩膀线条好像更宽厚了,整个人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随着新一岁的到来增添了稳重的成熟。
唯独那张自带冷感的俊脸线条越发锋利,看上去清瘦了不少。
“啧,你看江边那小脸瘦的,跟什么似的,”姚易峰连连摇头,“你们学校是吸人精气啊?我看他比高三那会儿还清减。”
“他们数院不是人呆的,别说妹子,就是神仙姐姐来了一屋子人也没有抬头看一眼的功夫,”说到这个沈瑾瑜就感慨,“半年了,除了图书馆我就也就在食堂见过他几面,一个学校的都约不出来。”
“不是吧,又不用像我似的泡实验室,有这么忙?”
“得了,念基础学科的都是神仙,”沈瑾瑜叹口气,“就前段时间,边哥同门一学长,当年可是保送到数院的,谁料到一时想不开,人就没了……”
“……”
姚易峰闻言一怔,莫名想到了周邮,也轻轻叹了口气。
“世事无常啊,当初我们不也都觉得这帮人走哪儿都不会散么?谁能想到周邮缺考啊……”
正说着教室内响起了阵阵掌声,江边冲台下微微颔首,准备出来了。
沈瑾瑜赶紧一肘弯撞了下姚易峰:“啧,别说了,边哥出来了。”
姚易峰福至心灵地闭了嘴。
直到回去的路上他才咂摸出些异样来:为啥要闭嘴啊?不能当着江边面提周邮吗?可是……他和老沈不就提了吗?
他以纯直男的脑袋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开导自己:这俩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周邮落榜江边肯定比一般人都难受,换成他女朋友期末挂科他估计也得郁闷一阵子……人之常情嘛。
江边只在家呆了一两天,拜访完老师就去了疗养院那边,年也是在那儿过的。
江起丰还是认不出他,他现在各方面的状况都已衰退得很严重,经常捧一本数学教材给疗养院的护士们讲课。寒假的时候江边总抱着笔记本坐在一旁,偶尔还会站起来回答问题。
江起丰每次都会热情洋溢地夸奖他,叫他“小边”。
倒是江边童年都未曾得见的光景。
过完年,高中生都还在放假江边就返校了。走之前他回了趟家,收拾下个季度要穿的衣服。久不住人,连衣柜都在湿冷的气候里散发出冷峻的霉味。
他打开空调开窗通风,挽起袖子找一副手套,抽屉翻遍了都没找着,直到打开最上层的一个收纳箱才发现了它。
江边顺手一扯,跟着掉出来一本书。
立刻散落了一地的便签纸。
他蹲下身一张张捡起,上面写满了“高考加油”的字样——哦,应该是收到过的考前礼物中的一个。
毕业那会儿他没心情整理,宿舍搬回来的东西里还有另一个人的痕迹,江边把“高三”一股脑塞进了柜子,直至逃跑似的奔去北京,都再没管过。
甫一对上他怔了怔,然后才把便签纸一张张贴回去。
时间久了,纸张的粘性堪忧,他塞好起身正要放回头,手一松,从最后一页又掉出来一张。
江边看了一眼待要捡起,却愣了一瞬。
和前面花花绿绿的留言便签不一样,这张纸是白色的,边缘也并不规则,像是顺手从草稿纸上撕下来的一角。
他一下子浑身冰冷,破窗而来的冷风好像兜头给了他一拳。江边没来由地屏住呼吸,看清纸上写的字的时候他手心居然颤了一下。
纸上写着:“虽千万人,与君同往矣。”
落款是“zy。”
喉咙陡然干涩,一阵尖锐的酸意直冲鼻腔,江边眼眶一热,忽然感觉一股液体笔直飙升,然后雪白的字条上落下了一滴嫣红的血。
他眼疾手快地将鼻子一捂,飞速跑进了卫生间。
冰冷的水很快止住了鼻血,他接了捧水洗了把脸,抬起头望见镜中人神色颓然,宛如残兵败将,突然笑了。
然后又有点想哭。
这半年,他把自己打包扔进课业里,每天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全宿舍的人就他的课表排得最满,最累的时候,课程论文、组活、比赛一起来,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眼一睁就开始忙。
一学期过去了,他连学校周边的商圈店铺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同门师兄师姐都打趣他:“刚大一没见过像你这么勤奋的,这是要和我们抢保研名额的节奏啊。”
然而只有江边自己知道,他这样是为了什么。
有一回课结束了他留在教室自习,困极了便趴了一会儿,再醒来在另一门课上,讲台上的教授正说着:“……如果某件事让你觉得痛苦、不安,我们可以选择放弃,但要先想一想你的不安来自于哪里,解决烦恼的根源比解决烦恼本身更重要……”
江边半睡半醒之间听了这一句,只觉得这不认识的老师仿若是专说给自己听的——令他不安的根源他不费力便能找到,可他放不下。
他这么个亲缘淡薄的人,对自己都能下了狠手打碎重建的人,偏偏无法舍下那个人。
周邮屠戮了他初生的希冀,递刀子的却是江边自己。
他想,大概是以往欠债颇多,活得太过趾高气扬,如今他在无数个夜里无所适从,靠想着周邮挨过一次次钝痛,都不过是因果报应。
江边捋了把额发,垂眼看向旁边的纸条,血渍模糊了最后的字母——
即使没有那欲盖弥彰的落款,他也认得,那是周邮的字迹。
骗子。
江边心想。
……周邮就是个骗子。
明明推开了他。
明明走得头也不回。
明明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我不是同性恋。”
——“忘了我吧。”
他的谎言那么拙劣,明明说那些话的时候都不敢抬头看自己一眼。
为什么我却信了?
他明明……那么不会撒谎,明明留足了纰漏让我抓住……我为什么却信了?
江边颤抖着掏出手机,一个月前,周邮的号码变成了空号;半个月前的深夜,他给周邮发了微信,问他“今年回来吗?”没有回复;一周前,他说“新年快乐。”
这是他给周邮发的第521条微信。
也是第521条没有回复的微信。
而至此,仅仅过了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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