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类似的话江边听了没有上千也有上百遍了,好险他没顺嘴回复“谢谢”,而是迟疑了一秒,选择了说实话。
“你不在,好像也不能算心想事成。”江边递给了他一支笔。
周邮薄得像雾一样的笑停在了脸上。
他没接,反倒说:“你想知道我去哪儿?江边,为什么,你要去找我吗?别来了。”
江边别开脸,忍受着情绪无序的奔涌,回头时甚至微微闭了闭眼。
“你为什么不去复读?”
语调生硬,竟有些咄咄逼人。
其实他更想问你究竟为什么缺考,但现在讨论这个没有意义——努力修正世界线,让一切回到原本的位置才有意义。
面对亲近的人,他做不来拐弯抹角,只想着怎么帮对方排除万难,找到症结所在。
周邮听完却笑了两声。
他两手向后撑在了地面上,锁骨从衣领口露出来,没所谓地反问道:“复读?你陪我?”
江边气息一顿。
“别开玩笑。”
见他恼了,周邮也不慌:“别闹了江边,你到底来干什么?”
江边加重了声音:“你觉得我来干什么?”
这次换周邮沉默。
江边才要发作的气焰顿时偃旗息鼓。
他懊恼地皱了眉,走近蹲下与周邮平视,说道:“周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缺考?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同时,周邮一下子就炸了。
他近乎失控地跳了起来,像一头身负重伤却负隅顽抗的小兽般狠狠攥住了江边的衣领。江边猛地摔倒在地,猝不及防对上了周邮的双眸。
他浑身都是戒备因子,獠牙毕露,眼神凶得可怕。
“你来就是问这个?”
“我……”
周邮一把搡开了他,江边惊诧失声:“周周……”
“滚出去!!”周邮吼道。
他双目赤红,无尽的愤懑、不甘、屈辱奔袭而来,过去两个月里无数次上演的画面此时此刻又清晰重现。
那些刺入过他的刀,扎进血肉的荆棘,毫无道理的质问,全部,全部,再一次朝他席卷而来。
像炼狱业火,像西西弗斯的巨石,不留情面地滚落、重来,灼烧炙烤。
但这一次,有人给了他拥抱。
江边仅凭本能紧紧地搂住了他,薄薄的衬衫勒出紧皱的线条,他抱得紧,像要把周邮揉进身体里去,更像怕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消失。
他明知周邮要走,他明知自己抓不住他。
线要断了,江边想着。
他和周邮的“人情”正摇摇欲坠。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来问我这个问题?!”周邮嗓音沙哑,泪意随着声音碾过江边脆弱的耳膜,“为什么!!!明明是你们做错了为什么却都要来质问我!!”
江边:“对不起……”
他有些后悔问了。
周邮却不管不顾地持续吼着:
“我能怎么办啊?!!我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我已经没有妈妈了,难道也要眼睁睁看着别人没有妈妈吗?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什么不出来救她呢!!为什么我救了她又要来问我为什么?我他妈到底做错了什么!!……”
圈着的手臂一松,江边怔住了,很久后才语无伦次地安慰道:“不怪你,不怪你……”
心内却在翻江倒海。
周邮吼累了,像一个瘪掉的气球。
他弓着腰,头抵在江边的肩窝,慢慢地、发出像梦呓一般的声音:
“你知道吗?当时她就这么躺在那儿,一身的血,那个小男孩哭着说‘哥哥,你能不能救救我妈妈,你救救她’,我当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我把考试也忘了……我想,我怎么能不救她,明明已经错过一次了……可是我赶不上了,我他妈赶不上了……江边……”
他脱了力,任由江边搂着他慢慢滑到了地上。
“可就算我赶回去了也没有用,江边,我努力过了,但是没有用……”
当他一身血地赶到校门口,看见失望的老吴和紧闭的大门的时候,周邮觉得一切就像个巨大的玩笑。
“我还能去哪儿呢?我都没有妈妈了,我救了别人的妈妈,却没有人来救我的妈妈……三年前就是英语考试,三年后又是英语考试……”
周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江边,笑得像束凋残的石榴花。
“江边,你听说过巧合吗?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巧合,就跟他妈的宿命一样。”
然后他一闭眼,眼泪就汹涌地滚了下来。
过去这两个月,每一天、每一天周邮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被架在行刑架上,周昌明是冷血残酷的刽子手,不停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离家出走”“为什么缺考”“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多可笑,他那么“负责”的父亲,却教出来自己这种“不负责任”的儿子。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怪你,这些都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江边仰着脖子,难受地说不出话来。
他只知道周邮的妈妈去世,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多牵扯。
灼热的钝痛像把人压在石板间挤压,每一次呼吸都是更深的折磨,江边浑身的骨头都痛了起来,可是既哭不出来,又无法逃开。
他抱着周邮,却像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仿佛轻轻一碰,连心脏都可以摸穿。
他想不通,为什么又是这样?
他坚信的“事在人为”,笃定的“我命由我不由天”,明明已经谨慎规划,勤勤恳恳实践、精进,却还是不可避免要陷入轻轻一击就被摧毁的困境。
周邮也想不通。
曾经他以为喜欢男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施蓉因为这件事阴差阳错离开了他;曾经他以为莹姐会一直是他最亲近的人,然后她说她和周昌明要结婚了;曾经他以为终于可以离开周昌明,离开这个糟心的家,和第一次喜欢的人上一所大学,然后他再一次错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
那些新的伤口不断地、不断地开裂,一次又一次在他心上挖出洞来,周邮眼见着他的灵魂一次又一次碎掉了,他在生死的边缘无限卑微地将它们找回来、捡起来、拼起来,一次又一次……可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如果他拼不起来了该怎么办?
为什么总是这样?每一次他以为他好了、过去了,就总有新的肮脏出现把一切都搞得面目全非。
现在就连江边都要来问他“为什么”。
周邮心中一片冰冷,忍着呕吐的**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他。
“别走,别走!”江边嘶哑出声,几近破音,手足无措地要去牵他的手,“你别……你别……”
他气都喘不上来了,理智仓皇地开始运作:“我陪你复读一年好不好,我可以休学,周周,我可以休学!我保证这回没有巧合了,我陪你上考场,好吗?你相信我,你肯定能考上……”
江边狠狠抹了把脸,他从未对任何人许下有关未来的承诺,但意外砸得太狠了,脑中的所有的弦都攥到了一起,再被用力折断,无边的痛苦里像有毁天灭地的无助,他只好匆忙地将自己一颗真心挖了出来——捧着他热腾腾的少年爱意,几乎要逼着周邮接受,可又因为太喜欢了而生生克制。
江边都没去想这些话背后的代价是什么。
他只是很怕周邮真的会离开他。
这一刻,完好无缺的体面荡然无存。
他**的灵魂仿佛在下跪。
可是周邮却说:“别傻了江边,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江边心都要碎了。
视线里,周邮直直地站起身,语气奇异的冷静,然后抬起手臂蹭掉了下巴上的眼泪。
风过无痕,一切从头。
他轻而坚定地从江边的怀里挣脱出来,后者望着他走到窗边,拿起了一个精致的相框。然后周邮当着他的面,把背面的板子拆了,拎出照片,撕了个粉碎。
“周周!!”
江边扑上去想夺,可是来不及了。
他颇佳的夜视能力令他得以清晰地看清照片上的人。
是周邮和……他的妈妈。
他撕掉了合照中自己的部分。
江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哑然失声。
周邮却平静地扔掉了最后一张碎片,然后迎着他走了过来。
月色如水,凝成一缕琥珀色的光盛在少年的眼中,前刻的暴戾隐去,一股难言的静谧笼罩着他。
周邮整个眼眶都是红的,明明在哭,嘴角却挂着浅淡的笑,像一块被露水打湿的青苔。
他一字一句地说:“江边,我不想走,但是来不及了。”
他反抗了周昌明很久,剧烈的吵架、冷暴力、绝食,都没有用,周昌明铁了心要送他出国,似乎除非他吊死在房梁上,否则没有任何余地可以转圜。
而他的房间,甚至没有一根房梁。
周邮想死都没地儿去。
于是他在长久的、持续的、皱巴巴的疼痛过后,逼着自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现实。
甚至开始反思,原来压死骆驼的稻草不总是一根一根地放,生活把你搅碎的时候也不会有商有量地加码,塌方是突如其来的,是疾风是骤雨——所以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接受了还是难过得像死了一样。
周邮只知道,结果就是这样了。
“你忘了我吧,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吧。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他的话轻得仿佛一捧月光:“我用了一秒钟认识你,用了一分钟记住了你的名字,用了一个夏天和你变得熟悉,用了一年……”
他想说“用了一年确定自己很喜欢你”,但是忍住了。
“这一年,真的谢谢你,江边。”
周邮忽然觉得,他这些话说得太像遗言了。可是……算了,遗言就遗言吧,他珍贵的初恋就这么无疾而终了,留点遗言又怎么了。
“我知道你可能……喜欢我,”他留有余力地笑起来,像在讲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但声音却在发抖,“但是,我不是同性恋。以前不是,遇见你之后不是,以后也永远不会是。”
“谢谢你喜欢我。”
“谢谢你。”
“但是,忘记我吧。”
“是我引诱你吗?
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
我不是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
我不爱你,
而且也不能爱你吗?”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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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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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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