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 98 章

我让老周精心备了一份远超以往的重礼——几乎是当掉遗物换来大半钱财——又郑重地递了帖子。在参谋长官邸那间摆设着西洋座钟、铺着厚绒地毯的客厅里,我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脚下那双为了出门见客才换上的、稍显体面的深色弓鞋,站得我脚踝酸麻肿胀,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不知是痛的,还是心里那面鼓敲得太急。

终于,我被引进了内室。王参谋长比起几年前更显富态,红光满面,一身簇新的呢子军装,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拨弄着茶杯里的浮沫,眼皮耷拉着,并未立刻看我。

“吴太太,”他声音带着惯有的拖腔,不疾不徐,“可是又遇到什么难处了?如今这光景,乱党横行,马主席正全力清剿,风声鹤唳,可不比往年那么好说话喽。”

我心里一紧,知道这是开场白,也是下马威。强压下翻腾的慌乱,按着早就反复斟酌过的说辞,微微躬身,陪着十二分的小心道:“参谋长明鉴,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慧眼。眼下……眼下正是有一桩难处,实在是家丑,难以启齿。”

“哦?”他这才抬起眼皮,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像冰冷的刀片刮过。

“是我家一门亲戚,”我刻意含糊了“娘家”二字,显得更真实,“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在西宁被抓了起来。我这心里……实在是慌了神,六神无主,只好厚着脸皮,再来求您……求您抬抬手。” 我说着,上前一步,将那个装有银元、金饰和礼单的、显得颇为厚实的信封,轻轻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推到他手边的紫檀木茶几上。

王参谋长瞥了那信封一眼,厚度显然让他满意了几分,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也“热情”了些:“亲戚?好说,好说嘛!就凭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这不就是吴太太你一句话的事吗?你那亲戚,叫什么名字呀?我看看是哪部分的弟兄经手,打个招呼便是。”

他问得随意,我的心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我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利用那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声音尽量平稳地吐出那个我既希望他认得,又害怕他深究的名字:

“叫……何秀英。”

“何秀英?”王参谋长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似乎在记忆中搜寻。忽然,他敲击的动作戛然而止,脸色微微一变,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钉在我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疑和审视:“何秀英?!嘶……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等等!就是这两天抓的那个,那个女□□头目!何秀英!吴太太!”

他身体前倾,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警惕,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我说吴太太,你……你和□□……?!”

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我脸色瞬间煞白,心脏狂跳得像要挣脱胸腔,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此刻绝不能露怯。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惊慌和受了天大委屈的神情,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抢白道:

“参谋长!您、您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您想到哪里去了!” 我用手绢捂着心口,仿佛不堪承受这巨大的冤屈,“我一介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天围着锅台转,打理点小产业,连字都认不全,我哪里知道什么党不党的,红啊白的啊!”

我喘了口气,继续带着哭腔辩解,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倒出来:“这真是我娘家一门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表姐!姓何,叫秀英!都好多年没联系过了,谁知道她怎么就跑来西宁,还、还跟那些人扯上了关系?这人是在西宁被抓的,消息传回娘家,那边捎来信儿,哭天抢地的,说我就在西宁,不能不管……参谋长您说,我要是装聋作哑,娘家那头怪罪下来,我这……我这往后还怎么回娘家门?我这脸往哪儿搁啊!”

我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目光中的锐利稍减,但疑虑未消,便又赶紧加上一句,试图用最直观的“证据”来打消他的怀疑:“再说了,参谋长您想想,她一个女流,跟我年纪差不多,也是……也是缠着小脚的!走路都得人扶着,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哪能是那些能跑能跳、喊打喊杀的□□?这肯定是弄错了!天大的冤枉!您呀,就高抬贵手,放她一马,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王参谋长听完我这连番带哭带诉的辩解,靠在太师椅背上,手指又开始敲击扶手,半晌没有言语。客厅里只剩下西洋座钟单调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拉长的钢丝,磨着人的神经。他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似乎在权衡利弊,判断我话语的真假。

终于,他长长地“唉”了一声,拿起茶几上的信封,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了回去,脸上露出一种爱莫能助的遗憾表情:

“吴太太,你的难处,你的‘委屈’,我懂,也信你几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可这回,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这‘表姐’……唉,她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是马主席亲自督办的要案!铁证如山!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脚?那不是老虎嘴上拔须,自寻死路吗?”他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捞人?绝无可能!”

最后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铁锤,将我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彻底砸得粉碎。一股蚀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连站着都觉吃力,脚踝处的酸麻胀痛变得格外清晰、难忍。完了,最后一条路,也断了。

我脸色灰败,眼神空洞,机械地对着他行了个礼,声音干涩:“既然如此……那,那我就不打扰参谋长了……”

我转身,拖着那双仿佛有千斤重的弓鞋,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向门口挪去。每一步,都踩在绝望的深渊边缘。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再次传来王参谋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仿佛施舍般的“好意”:

“哎!吴太太,留步。”

我僵硬地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慢悠悠地说道:“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看在你吴家是抗日烈属的份上,我啊,再最后帮你一次,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缓缓转过身,看着他。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掌握他人生死的优越感:“监狱那边,我还可以打个招呼,让你和她在……在‘上路’之前,见上最后一面,说几句话,送口吃的。这,也算让你尽了这份‘亲戚’情分,对你娘家那边,好歹有个交代了。你看如何?”

见我一面……送别……我心中涌起巨大的悲凉和讽刺。救不了她的命,只能去送她最后一程。这算什么恩典?但这,确实已是他权力范围内,能给出的最大“慈悲”,也是我能爲何秀英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对着他,再次深深地、艰难地弯下腰,行了一个万福:

“多谢……参谋长成全。”

从那个充斥着权力和压抑气息的官邸出来,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却只觉得周身冰冷。坐在颠簸的驴背上,看着街道上依旧为生计奔波、却对即将发生的惨剧一无所知的行人,一种物是人非、人命如草芥的苍凉感,紧紧地攫住了我。

回到清冷得如同坟墓般的家,我呆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婆婆妈曾经居住的屋子,许久没有动弹。直到夕阳的余晖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才猛地想起什么。

何秀英姐姐……是四川人。当年她藏在家里养伤时,偶尔提起家乡的吃食,眼睛里会闪过一种我那时无法完全理解的光亮,她说起麻辣鲜香的担担面,说起皮薄馅嫩的抄手,说起那能让人额头冒汗、浑身通透的花椒劲儿……那是一种浸透在骨子里的乡愁。

“老周,”我唤来老周,塞给他几块零钱,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执拗,“你去街上,仔细寻寻,看有没有四川来的厨子,或者是从四川逃难过来的妇人。无论如何,花多少钱都行,买一碗地道的四川抄手,或者担担面……记住,要辣,要多放花椒,要……要那种家乡的味道。”

老周接过钱,脸上露出困惑,但看着我异常凝重和疲惫的神色,终究没敢多问,只是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六十二年冬

宁得岁岁吵

天幕:皇帝聊天群

当我在地铁上误连别人的手机蓝牙后

貂珰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河湟女儿行
连载中花落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