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平虽名为“平”,人长得却一点也不平平无奇。他身材高大,方面阔额,鼻梁高挺,不难从如今这张充满了岁月洗礼的面上看出年轻时的风流倜傥。
他口吻温和:“我来问你的意思。”
虞照道:“女儿谨遵父母之命。”
虞平就这么看着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虞照也看着他,看到他微微耸拉的眼皮和眼角细纹。
父女俩不知多久没有这么看过对方了。
窗外清晨鸟雀啼鸣,扑棱着翅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不知想飞到哪里去。
末了,虞平长长叹一口气,“罢了,你还小。”说完起身,越过虞照,往外走。
他今日身着正装,虞照急急开口:“父亲,你要走?”
虞平驻足,侧过半张脸,他笑着看着虞照,唇上的胡须都抖了两抖,他叹息道:“京城可不能长待。”
他扭头大步离开。
虞照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却只能看到虞平的背影。清晨起了薄雾,天光在薄雾中散开,虞照吸了几口带着露水的凉气,不觉打了一个寒颤。
*
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来了。在一个夜晚,在所有人的睡梦中,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大地。
虞照醒来的时候,入眼一片白茫茫。
她难得又躺回去打算睡一个回笼觉,确实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叫来婢女服侍自己洗漱。接着按照往常,在窗边读了一个时辰的书,读毕,方用早膳。
婢女把食盒撤去,房间内炭火烧的旺,温软如春。贴身婢女瞧着虞照的侧脸,在烛光下朦朦胧胧,脸上却一片恹恹之色,劝道:“郡主气色不好,再去歇会吧。”
虞照摇了摇头。
她自小便有夜不能寐的毛病,只是有时候症状浅,有时症状深。
虞照小时候怕黑,尽管有婢女陪着还是怕,好像心中总有些什么惴惴难安,所以一到晚上就跑到母亲房里和她一起睡。
但她母亲在她五岁那年就去世了,父亲也去了前线,一年没几天相聚日子,留她一个人在京城里。以后虞照夜间还是难寐,却不会找人陪她了。后来吃药调理,也渐渐好了些。
但是最近不知为何,愈发严重,往往丑时末才能堪堪睡着,卯时初就醒了。
婢女建议道:“圣上派了王御医来给您看身子,开的药您好歹吃点,不用和自己过不去。”
虞照嗤笑道:“我吃了他开的药才是和自己过不去。”
皇上今年不知从哪里听闻了虞照不眠之症,格外挂在心上,立刻派人来郡主府表达慰问之情,并且让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王太医亲自来给虞照看病,开了一堆药。
虞照恭恭敬敬地接待来人,按他给的方子去开药,煎药,煎完了再让贴身婢女偷偷倒掉。
为了掩人耳目,虞照自此也不再会让民间大夫来给自己看病。
可她这个病却是愈来愈重,尤其是虞平离京之后。
虞平那天离开郡主府后,先是去亲自觐见皇上,说自己女儿还小,性情也不好,哪里配得上金枝玉叶的二皇子,又说如今战乱未平,前线紧张,他怎么能留在京城享福,还是赶紧去战场为国立业。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最终还是准了他去前线,至于婚事,则是“再议,不急。”
虞平就走了,留虞照一个人在京城。
皇上也从此更加在意虞照,隔三差五就要委派人来瞧瞧。
虞照站起身来,“扶我出去瞧瞧。”
婢女想要阻拦,看见她不容置喙的眼神,还是噤了声,给虞照披上一件厚厚的鹤氅,扶着她走到门前,克制地开了一条缝。
一股寒风扑到面上,带着点点雪花。冷气肆无忌惮的往屋里乱窜,企图侵蚀屋内的暖气。
婢女想拉着虞照往后站一点,没拉动,于是劝道:“郡主,外面冷……”
“无事。”虞照纹丝不动,伸手把门拉的大些。
寒风呼啸着,钻进虞照鼻腔,虞照吸了一口,寒意滑过她的喉咙,进入肺里。
她的发丝在风雪中狂舞,额头被吹的隐隐作痛,鼻头耳尖不一会就泛起了红。
案上的卷轴被吹的哗哗作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婢女不顾虞照反对,连忙把门合上,听到虞照轻轻呢喃,
“要变天了。”
婢女脸也被寒风吹的红扑扑的,唇色却是惨白,她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虞照,“变天事小,冻坏了您的身子,可就不值。”
虞照轻轻笑了。
这位婢女名唤浣儿,跟了虞照有近十年了,为人聪明伶俐,虞照很是喜欢。
她不欲在进行这个话题,方才冷风入肺,咳了两声,问道:“可送出去了?”
浣儿一边轻拍她的背,一面让人端一壶热茶上来,回道:“回郡主的话,送去了。”
虞照轻轻颔首,又听浣儿嘟囔道:“他一届穷书生,也不知郡主惦记他干嘛?”
虞照叹道:“不过一些银钱,咱们多的是,弃之如敝履,可是却可以解很多人的燃眉之急。”
不知为何,虞照对这一个乡下来的穷书生总有异样的感觉。一开始是瞧着好玩,给他了个职位让他去吏部混。虞照在此期间好好观察他,发现他一身清白,堂堂正正,不入任何阵营,心下放心许多,又怜他身份卑微,在朝中受人排挤,多次给他帮助,替他撑腰。
如今虞平离开了,虽然和之前的很多年一样,但是冥冥中仿佛又有哪点不一样。
虞照自小到大还未曾出过京城,也知道自己估摸着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出去了。
说好听点是在京城享福,说难听点就是在京城为质。
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在这汹涌着无数无形的漩涡的地方,虞照不禁念起那个从山野来的书生。
就像是从荒芜里长出来的嫩草,绿油油的仿佛一触即碎,却坚韧的生长的存活着,长出一片明亮。
在这污浊的京城中,虞照想护着这份明亮。
虞照记起那从未放弃希望的黑白分明的眸子,觉得自己不能不如此人。
*
京城的天变得很快,快的就像虞照上午接到密报,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速离,京城以东四十里,有人接应。”
晚间就传来虞平在辽东发起“圣上病危,外戚擅权”的勤王口号。
皇上接到这个消息,险些拍碎玉板,当即下令包围将军府和郡主府。
可搜了一圈,却没见到虞照的身影。
哆哆嗦嗦的下人说郡主晌午便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皇上下令全城搜查,城内搜,城外搜,一定要找到虞照。
郡主府早就被皇上管控,府内骏马大多是瞧着好看,内里空虚,根本派不上多少用场。
虞照走之前挑了两匹勉强能用的,带了两匹马车,刚出城外十里路这马瞧着就不行了。
虞照没有带多少行李,两匹马车装的都是粮食。
虞照坐在马车上焦急的掐着时间,浣儿端上来一杯茶,说郡主先喝口水润润嗓子,虞照喝了,然后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天色已然完全黑了,马车内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虞照掀帘一看,外面那只马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前走着。
四下无人,右侧是寂静的田野,左侧是茂密的丛林。
不知什么虫子在叫着,虞照心慢慢沉了下去。
虞照机械地坐回去,这才发现座位旁有一张纸,马车内堆着不少粮食。
虞照捡起纸,凑在窗边就着月光看。
上面是歪歪斜斜的字。
“承蒙郡主多年来收养照料,浣等无以为报,今与冯叔等商议,化作郡主模样,郡主莫怪,浣等往南,郡主往东,愿此去一路平安。”
虞照仿佛读不懂这些字一般,一遍一遍看着,看到字迹模糊,泪水洇湿了纸张。
马也在这个时候彻底走不动了,它双膝一软,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虞照坐在马车里跟着猛地一晃,头磕在车壁上。
虞照没吭声,捂捂额头,收好纸张,钻出马车。
一下马车,就觉得刺骨的寒意,虞照于是爬回去拿出一件斗篷和一些干粮。
她在练马场待过,如今一看,就知道这匹马已经是不行了。
这匹载着她一个人的都不行了,也不知道那边……
虞照定定神,如今四下望去没有一户人家,她不知道离京城多远了。估摸着大概方向,虞照提着干粮,抱着手臂,往前走去。
四下寂静,连风声都止了。
虞照泪水也干了,她心里从一阵难耐的酸楚味挨过来,如今只剩死一般的平静。
她没有崩溃,没有大哭,就像一片没有任何波澜的深池。
原本怕黑,现在好像也不那么怕了。
虞照哆嗦着往前走,她没有心思去想自己是不是被吓傻了,这些东西等以后、以后有机会慢慢想。
不知走了多久,虞照双腿酸痛,身上被冻的发麻,裙摆也因为一次次摔跤而变得脏污。
就在这时,虞照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
起先她以为是幻听,待那声音愈来愈近,她才发觉应该是皇上的人追过来了。
那些人骑着高头快马,自然比她快上不少。
虞照定定站住,看着身后。
远处隐隐有火光,一小簇,想来距离还很远。
她现在冷静的可怕,虞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被冻的发红。
谁能想到晨起她还躺在自己柔软的褥子上,如今却沦落到这种地步。
如今在一片丛林之中,她躲在哪里才不会被发现呢?
虞照试探地往旁边走了几步。
她正回首往后看,忽然感到有一只手揽上了她的腰。
虞照瞳孔猛的放大,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那人死死捂住嘴。
虞照扣着那人的手,剧烈挣扎起来,那人轻轻“嘶”了一声,低低开口:
“是我,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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