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仪起身送走沈澜后,在亭子中随意用了些点心,又继续烹茶。只不过,他将沈澜方才用过的茶杯清洗了一番放好,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又继续跟与沈澜一同饮茶时给放在身侧的杯盏位置斟茶。
他在拿起茶杯后,手中动作一顿,向左手边放置的茶杯轻轻碰了碰杯,动作轻微,只有一声瓷器相碰清脆的声音,像是怕震碎了什么东西。
奚仪鸦羽般的墨色长发在燃着的小火炉旁映衬出暖黄色的光。他的目光落在庭中的那棵枝桠上落满雪的枣树上,徐徐呵出口热气。
褚君延,下雪了。这是第七个冬日,你还是没回来。你走后的每个冬天,都……都很长很长、很冷很冷,早年我们一起种下的那棵枣树,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走了之后再也没结出几个果子,找了擅长侍弄花草的匠人前来查看,却没有检查出有什么病症。
沈枢正是在这时跟沈澜一样撑伞踏雪而来,他来到亭子中收起雨伞时,奚仪还保持着转身的姿势望着那棵枣树出神,嘴角微漾,目光缱绻得像是在勾勒某个人的身影。
沈枢也没有多说什么,静静地在奚仪对面坐下,看着他的侧脸,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的茶快凉了。”
奚仪将目光收回来,拿出个新杯盏斟上七分满的茶稳稳当当的推到沈枢面前,“来了?”
沈枢拿起茶杯轻抿一口茶水,“是。”
奚仪不再废话,单刀直入却又不失坚定:“让我去修撰史书是你的主意。”
“是。”
沈枢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褚君延的信笺递给奚仪,“这是他的信。”
奚仪拿出手帕擦了擦,揩干了手后,才接过那信笺,放在右手边,“多谢了。”他看了眼沈枢的神色顿了顿又说:“你是故意让我知道小观音和你的谈话的?”
沈枢淡笑道:“是与不是,又如何呢?”
奚仪眉头一皱,急促道:“你比谁都清楚,小观音的性子不适合淌这趟浑水。”
沈枢:“奚清鹭,你知道清娘跟我说什么了么?她……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再将她掩护保护在我的羽翼之下,雏鸟总是要振翅高飞的。凡事利弊取舍,她皆有自己的考量。”
“难道你就不怕沈家一代人都折在这里边了?!”
沈枢的神色像是厌极了沈家,而后悠悠道:“奚清鹭,这是我的命,也是沈家的命。这已然将近十年了,这十年我都为着沈家活了,况且……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给清娘安排后路?”
奚清鹭思索片刻,问道:“那我问你,沈含章你自己的后路呢?你有没有想过小观音要是知道你给自己安排的结局之后会怎么样?”
沈枢沉默不语。
奚仪讥讽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含章,你、真、够、毒,也、真、够、疯的。”
奚仪面色凝重,在心中暗诽:沈家这两个人的性子真的十足十的像,这两兄妹真够疯的。只不过小观音足够聪明却还保留着青春干净,没像她哥这样,这……万一要是碰上了什么事情,爆发出来估计比七年前的沈含章还可怕。
沈枢将茶杯中渐凉的茶水一口饮尽,“奚清鹭,你有你的执念,我有我的坚持,咱们两个彼此彼此。至于清娘……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对不起她。”
“你非得把这一池够混乱的池水继续给搅混了?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这么走下去就是万劫不复,还非要做?!”
“七年了,奚清鹭。”沈枢坚定地盯着奚仪,手中紧紧握着茶杯,“我们的人生也不过须臾数十载,你认为我们还有那么多个七年可以耗么?!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懂!”
奚仪与沈枢是多年故人,自然清楚沈枢心中的想法。他不由得苦笑一声,对他承诺的同时,却还要放狠话道:“小观音她有多聪明你不是不知道,我不会拦着她瞒着她,也不会主动告诉她关于你的筹谋。若是有一天她查出来、猜出来了,你自己做好准备。我会尽力护着他们的,至于你,千万别死了,我可不想从燕都动身千里去给你收尸。”
“多谢。我尽量,毕竟……你不也说过了么?你也说过,祸害遗千年。”
“你这几天去跟老师告个别吗?”
“林玵先生吗?不……不了,我只怕再也没这个颜面去见老师。”
奚仪拍着石桌,强忍着怒意:“你怕见到老师?!你竟然害怕见他?!你以为老师不知道吗?不知道你做的事吗?”
沈枢恍惚间回想起林玵先生在他接下修撰史书时沉重的目光,以及林先生对他说的“前路坎坷,多加珍重”。
奚仪叹了口气,不再多劝:“你下江南途中,顺道去看看荀先生吧,荀先生如今在江南。”
沈枢低头敛目,“荀先生大抵是不愿意见我的。”
林玵和荀玹,分别来自九牧林氏和颖川荀氏,被世人并称“南林北荀”,是雍宁年间不可多得的人才。
荀玹在景盛二年便上书辞官,强留不得而后远走江湖、教书育人,不闻不问朝堂事。
“荀先生他……他不会不见你。”奚仪看着沈枢,继续添茶煮水,“毕竟你……你是荀先生最好的徒弟。你当初的确做得够狠够绝,可荀先生和林先生未必不知道你的想法,要不然荀先生也不会辞官回乡了。这么多年没见了,去看看他吧,沈含章。”
奚仪抬头看着沈枢,为他倒了茶,心中想着:先生只是怕了,只是厌倦了这朝局。他与林先生两人,一人选择退出朝堂远走江湖,一人留在朝堂中领着闲职当着调和者,又何尝不是对你一种助力?
沈枢点点头,带着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做下决定:“好,我这两日便去看望林先生。”
奚仪松了口气,又用手帕擦净了手,将方才放置在右手边的信笺拿起来,打开查看。
信中除了褚君延托付的几件无关要紧、无足轻重的小事,以及最后淡淡地描述了他即将送出却没有送出的玉佩。
奚仪用双手掩住口鼻,“他留在燕都的玉佩到底……到底在哪?在褚府?”
沈枢没有应答,只是默默饮茶。
奚仪左眼的一滴热泪隐入狐裘雪色,边咳边说:“褚君延……褚怀衿啊,你非要这么……这么……”
多年来的思念一同袭来,就像是久治未愈的沉疴在某一刻一同爆发,压得人、痛得人喘不过气来。
奚仪在泪眼氤氲中仿佛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好像也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那人站在枣树下向他轻笑:“清鹭……”
奚仪嘴唇微动,回过神来,最后却吞下了声音。
沈枢忽然抬头看着他开口询问:“你对褚君延,对褚怀衿到底是何等感情?”
奚仪闻言一怔,别过头隐藏好情绪,又苦笑道:“自然……是此生挚友。”是挚友,也只能是挚友,旁的也不能了。
“挚友?真的是——挚友么?这话……你奚清鹭自己信么?褚府一族之人尚且都做不到像你这般,多年如一日的护着褚氏一族之人?”沈枢顿了顿又说道:“出征前夕,褚君延曾找过我说了一些你们之间莫名其妙的话。”
“我和他之间除却了挚友也没有别的了,也——也不能再有别的了。还有……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话?你为何……当初为何不告诉我?”
沈枢拿起奚仪放在小炉子上的茶壶斟茶,叹了口气,边斟茶边淡淡地说:“奚清鹭,你说这话你竟也不心虚?当初我一登奚府的门要么差点被你打出去,要么就是你直接让你府上的管家请我走,就差在奚府门口立个牌子不让我入内了。上朝的时候就算在宫道上碰见了也把我当陌生人。”
两人的相处似乎回到了当年一起读书,一起习文练武的日子,与同样意气风发的好友一起立下誓言:共平危局,共守太平;无新无旧,一如既往;生死相随,永不相负。
可惜终究是……物是人非。几个少年人共同立下的誓言,转眼间人与人之间却分道扬镳,有的人依旧走着守着那个誓言,有的人却生死未卜,有的人踏入了黑暗再也回不了头,还有的人……终归是物是人非。
奚仪反驳道:“还不是因为你当初……”
两人对视了一眼,直接把话题按下不谈,两人心中都清楚到底是回不去了。
奚仪心虚地拿起茶杯,讪讪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无妨。”沈枢又说:“出征前夕,褚君延找过我,同我说若是他回不来了,让我请你把庭中的枣树砍了。”
奚仪望向庭中的枣树,沉默半晌又开口道:“这枣树是……我与他多年前一起亲手种下的,也是这七年中我和他在这世上仅有的联系了。”
沈枢缓缓说出褚君延交代过的话:“他说枣树多年结不出果子,就算结出了果子也只是苦果罢了。”
沈枢用手指摩挲着茶杯,垂眸说道:“奚清鹭,褚怀衿他到底还是不希望你自苦的。”而后他又放下茶杯站起身,拿起伞,“他的信笺和他的话,我已经带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奚仪吐出一口浊气,回应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了。”
沈枢抬步迈出亭子,“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奚仪抬头笑了笑,像是卸下了一身的包袱,无憾无悔,只是该放下了。
他想,那个人在多年以后给出了他当年的问题的答案。
两人像在交代什么事情一样,但是多年的默契终归让他们没有说破,只有简简单单两句话——
奚仪:“一路珍重。”
沈枢:“嗯。”
奚仪抬头望去,沈枢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通往前厅的回廊处。
他转头看向庭中,枣树的枝丫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着。
不知怎的,他忽然感到这个冬天也不算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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