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仪让人将亭子中的东西收好,便回了已经点燃炭火的房内阖上门。
他换下早已打湿的衣服,用完晚膳后带上信笺来到书房的书案前。
奚仪来来回回沾染墨色,却一时没有落笔,直至一滴墨汁滴落在宣纸上。他才反应过来手上动作不停直接落笔,在眼前呈现出来的是大胤目前的朝堂局势。
他眼睛发疼,搁下笔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真够累人的。”
奚仪睁开了眼,冷漠地盯着他刚刚在宣纸上落下的东西。他的右手指尖在“褚氏”两字上停留了几瞬,而后又像触火般的收回手。
“当真……当真要把他们拉进来吗?还有……”他抬起头,缓缓说出两个字:“江湖。”
朝堂和江湖的牵扯,说不清甚至道不明。明面中的牵扯不少,暗地里的牵扯恐怕更多。
还有……褚氏一族,沈氏一族还有江湖第一剑客穆鸣穆怀偃……只是近几年来江湖势力极大程度的削减,是示弱?还是真的势弱?
若是江湖势力归于朝廷所用,那么……
突然间门扉被轻叩,奚仪做出警备的姿态,“谁?!”
“主子。”
奚仪从声音辨认出是府内的管家,一边收起信笺和刚刚画下的图,夹在书册里放到书架上最隐蔽的角落;一边回应道:“是姜叔啊,有什么事吗?”
姜叔:“主子,宫里来人了。”
奚仪查看了自己的衣冠,理了理衣袍,确保不会失礼,又披上了狐裘。而后走向屋门,他的面色凝重,“我这就来。”
姜叔落后奚仪半个身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来的是曹吉安曹先生,他带了陛下的口谕,老奴已经请他到会客厅并让人奉上热茶了。”
奚仪点了点头,边走边回应道:“嗯,姜叔不必担忧,顶多是进宫里走一趟罢了。”
“可……”
奚仪步履坚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不知所谓的笑意淡淡开口:“无妨,皇上……终归是会找我去的。”
两人来到会客厅时,曹吉安正拥着大裘饮着热茶。
奚仪摆了摆手让下人都下去,而后向着曹吉安拱袖行了个礼,“曹先生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曹吉安站起身回了个礼,“奚郎中何必折煞奴婢了。陛下口谕,让奚郎中进宫一趟。马车已在门口候着了。”
奚仪点了点头,“好,劳烦曹先生了。”
曹吉安与奚仪并排走向大门前的马车,一路无言。
奚仪头也不回地掀开车帘,只是在钻进马车前郑重地看了一眼匾额上的“奚府”二字,转头钻进马车后便松手放下帘子。
他深知这一去便回不了头了,从此奚仪不只是奚仪了,奚郎中也不止是奚郎中了。
七年的独活,七年的沉寂,他终究会走出来,踏上朝堂中央。沈枢此次推举他,无非也是加快了他走出来的进度。一朝行差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奚郎中这是怎么了?”
奚仪淡笑着轻轻地摇摇头,“没事,曹先生多虑了。”
奚仪回应曹吉安后便暗自将左手手腕处由白玉红豆骰子和佛珠串成的红绳解开握在手心中,而后又闭上眼养神。一个谋士最怕的便是——过早地暴露自己的软肋。软肋若是不藏好,到后边隐患无穷,不止会在尔虞我诈中成为暴露给敌方兵刃的命门,甚至……甚至会成为带着自身的血肉的利刃刺向自己。
马车一路无阻地行至宫门口,直至宫门开启马车行进停下,奚仪这才睁开眼。
曹吉安掀开帘子,“奚郎中,我们到了。”
奚仪抬起右手做出“请”的姿势,“先生稍等,仪需整理衣着方能面圣。”
曹吉安步下马车,笑着点头应了声:“奚郎中尽快。”
奚仪眸中隐晦,唇角笑意不减,“自然,先生先行。”
奚仪在曹吉安放下车帘后郑重地捏着红绳,将它藏进胸前的衣襟内,然后整理了衣袍,躬起身走出车舆跳下马车。
曹吉安在前方引着路,“奚郎中请。”
奚仪:“劳烦先生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乾清宫。
奚仪抵达乾清宫大门时,宫室内已经燎燃起少量的龙涎香。
祝庚处理完一件公务后,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拿起茶杯送到嘴边。
曹吉安正在此时进内通报:“陛下。”
祝庚将茶杯搁在桌上,“回来了?人……在外面?”
曹吉安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回话:“是,奚郎中在门口候着。”
祝庚平静地抬起手道:“让他进来吧。你先下去休整,朕准你半日的假。”
曹吉安叩头:“谢陛下。”
曹吉安恭恭敬敬地退出去,奚仪得到通传的消息后进内觐见。
奚仪跪叩:“臣奚仪见过陛下。”
祝庚瞥了一眼,一瞬间竟有些许恍惚,好像在奚仪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风姿,回过神来却迟迟没有喊起。
半晌,祝庚坐在御案前,掀起眼皮直视着打量他,目光微动,这才缓缓开口:“起来吧。”
奚仪谢过后站起身,“谢陛下。”
祝庚抿了一口茶,开诚布公地问道:“奚郎中可知朕为何诏你进宫?”
奚仪温和笑着回答道:“回陛下,臣不知。”
祝庚一时间被噎住了,神情自若,内心却没有明面上那般平静。祝庚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他与奚仪多年未见,沈枢向他举荐奚仪时也没说过奚仪这性子会变成这样。
沈枢那时举荐奚仪后,叹息一声:“奚仪是一块璞玉,却多年沉寂。他的软肋便是心中有恨,过于重情,过刚易折。但他效忠的并非祝氏天下,而是百姓之天下。此人需要皇上自行收服并加以打磨,他被收服打磨后终有一日会成为皇上手中最锋利的剑刃。陛下若想成就伟业,文臣中必须用此人不可。奚氏一族没落已久,根基却不浅,此中分寸把握均由陛下圣裁,唯有一件事——臣请求陛下无论如何都要留着奚仪一条命。”
“无论如何都要留着他一条命?”祝庚微微眯了眼,缓缓合上奏折,“表兄是这么想的?”
沈枢拢袖,“是,此等人才不可埋没。”
祝庚思虑半晌才开口:“朕金口玉言,朕允了。”
“谢陛下。”
祝庚沉声道:“信平侯向朕举荐你来修撰史书,奚郎中对此有何看法?”
奚仪:“臣没有看法。”
祝庚:“哦?是没有还是不敢有?”
奚仪将话题抛回去,垂眸答道:“陛下觉得呢?陛下若是觉得臣没有,那臣便是没有;陛下若是觉得臣不敢有,那臣便是不敢有。”
“此事若是办成了,朕重重有赏。”
奚仪拢袖,“是。”
祝庚的目光触及到桌上的茶壶,倏忽转了话题:“君饮茶否?”
奚仪抬起手平举作揖,“陛下盛情,臣万幸。”
祝庚领着奚仪走向偏殿,茶水间的人早已将偏殿的物件摆放俱全。
祝庚先行入座,又在桌子对面指了个位置让奚仪入座。
祝庚刚抬起手想拿起茶壶,奚仪便打断了他的动作,“臣惶恐。”
祝庚放下手,笑道:“那先生来?”
“是,臣领命。”奚仪接过他未完成的动作开始烹茶。
一系列游刃有余的步骤后,奚仪低斟了一盏七分满的茶水,将茶杯奉给祝庚,“陛下请。”
祝庚接过茶盏,细细品尝着。他将茶水饮了一半,又放下茶盏,“先生可愿与朕共谋大业?”
奚仪垂眸浅问:“这大胤天下不都是陛下的么?还是说,陛下所谋的大业不止这九州?”
祝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要这普天之下皆入朕彀中又有何不可?”
奚仪:“世人常言:攘外必先安内。陛下必须永绝内乱后患,才有一统天下之力。”“只是……陛下有这般雄心壮志难道旁人便没有吗?”
祝庚将茶水全数饮尽,“朕自然知晓一些人盯着朕的皇位,恨不得将朕从这皇位上拉下来。只是朕并不想看到这亲者为仇,爱人相杀,先帝……”
奚仪:“非也,臣并非这意思。朝堂有朝堂的规矩,而天下也有天下的法度。可诸王与陛下是否是一条心?若是无法收服诸王,唯有舍弃,可这天下已经遭受不住第二次平朔军与北黎一战后的清洗了。就算是太平盛世也有冻死骨也有饿殍遍地,而就算是大乱之世也有勋贵士族富贵人家。天下万姓后代子孙都比在上位者更加易碎。如此,陛下该如何?”
祝庚:“那么先生又想要什么呢?”
奚仪:“陛下可还记得当初说过要探查凉州一役的真相?臣……所求的便是如此,也唯有如此。”
祝庚倏忽回想起沈枢与他说过的话。
沈枢:“诸侯诸王与陛下先是君臣,而后再论情分。君臣交际会,善始善终者甚少。可是有舍才有得,但民心是万万不可弃的。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民心既可安天下,也可覆天下。这个道理陛下不会不懂,这也是先帝教给陛下的最后一课。”
“只是陛下不可小看情谊的分量,以情谊为棋子谋人谋事,最终也会被真挚的情谊所累所伤;陛下也不能完完全全舍弃人的情感只沦为王道和权力的工具,自古成帝皇者,该如何对待权力?道与术之间该如何权衡?荀先生和林先生两位太傅均教导过陛下,陛下心里应当有数。”
……
“可臣也先是人,再是陛下的臣子。凡是人都有私心,而臣所求的便是要凉州一役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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