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庚沉默半晌,手上动作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纤长的手指指尖轻敲着茶盏,“朕允了,你们……你放手去查便是。”
祝庚的承诺不止是对奚仪的,还是对沈枢的。一直以来,他对七年前那事总是讳莫如深,想暗自深查却无从下手,只因为证据被扫得太干净了,而……他现在还是力所不能及。
奚仪手中烹茶的动作停下来,开口问道:“陛下如今大权在握,诸王却未必真心臣服。朝中诸位大臣的站队取舍,陛下想必也看得一清二楚。如此,陛下该如何?”
奚仪的一番话直接点出来祝庚虽然说斗赢了杨太后,诸王选择抬起他与杨太后一党对垒也不过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诸王却没有想到祝庚在此次斗争中没有他们想象中伤得厉害,诸王对皇位虎视眈眈,朝中能用之人还是太少了。
祝庚慢慢地抬眼看他,“为今之计,只有——”
两人一起开口:“结亲拉拢。”
奚仪拢起袖子坐直身子问道:“陛下有想好要拉拢哪几个人么?”
祝庚将茶盏中的茶水倒了一些在桌上,用右手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出“褚”、“林”、“黄”和“奚”这四个姓氏。
褚氏、林氏、黄氏和奚氏均是世家大族。即使现今没落十年之久,但是世家大族的底蕴和根基却不浅,此时抛出橄榄枝拉拢,便是……
奚仪在桌前微微曲下身子,定睛一看,面上却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陛下想好了?”
祝庚语气平淡,却又带着一丝强硬的态度:“先生觉得……如此可行?”
奚仪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后浅笑答道:“陛下圣心独裁。只是人啊,但凡有利益必起争心,陛下善用人才,若是人才真心为民为国是江山之福;可若是任用的人汲汲营营于权势**、尸位素餐却是百姓之祸。朝堂上、官场上的利益争来争去苦的是黎民百姓,死的也是黎民百姓。如果逼得百姓没有一点后路,却还粉饰太平得过且过,请陛下恕臣直言,以史为鉴,这王朝不长久也是必然。如何任用人才如何对待百姓,想必陛下心中自有定夺。”
祝庚叹了口气又说道:“每个人各有每个人的难处。朕总希望能够平衡这一切,能够……为这天下做出些什么。”
“陛下,恕臣直言。每个人都站在每个人的角度看问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陛下心中想的是家国百姓,可是有的百姓……连活着就要耗费很大气力了。君是天,臣是地;父是天,子是地;可是在这天地之间不止有君臣父子,君臣父子在成为君臣父子之前也先是人,先是——活生生的人。”奚仪平举双手作揖后,坐直身子郑重地说道,“臣只愿陛下能不忘心中之愿,不坠心中之志。”
“可若是朕不得不舍弃某些人呢?不得不……”
“陛下想舍的是——沈氏一族,对否?”
“是。”
“沈氏一族因为信平侯而如日中天,哪怕信平侯不反,陛下也不信将来沈氏不会不反,对么?”奚仪顿了顿,又摇头感叹说道:“陛下心中自有定夺,可信平侯心中又岂会不知?”沈枢他岂会不知?他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绝路。更何况这几家被圈出来的姓氏,又难道不是在步沈氏一族的后路?无非总是有个盛衰变换罢了。
“我怕……”祝庚反应过来,抿了抿唇,“朕——”
奚仪又开始煮茶点茶,手上的动作不停,眼眸浅垂,“陛下……陛下不能怕,走在这条路上可有小怯但必须有大勇,否则……便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更何谈保不保得住谁?同时……也更何谈舍不舍下谁?”
祝庚一边拿起茶盏一边自嘲道:“这滩泥,这个局……朕早就已经深陷其中了。朕之前总以为只要等到父皇仙逝,从太子变成皇帝,便能不再像当初在东宫一般履履薄冰,不再像北黎之战那般不能去深查其中的真相。可是……太难了,一君之臣和众臣之君,要守住那颗心真的很难。”
奚仪:“那臣最后能告知陛下的唯有四个字——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当真问心无愧么?是无愧于心?还是有心无力啊?
祝庚回想起先帝祝丕在临终病重前浑浑噩噩的那几日。
祝丕连汤药都喂不进去,只是紧紧抓着祝庚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气息微弱、无声落泪地一声声念着早已逝世的沈皇后的闺名:“我错了,阿棠……我错了,我对不住……你们呐。”
你们……你们有哪些人?他对不起的又何止是你们?对不起的何止这么多你们?又何止这么多人?
祝庚动作一僵,汤药洒落在衣袍上,沾湿了衣袂却还浑然不觉,“父……父皇?”
祝丕的头一歪又睡了过去,没有回应。
曹吉安走上前,小声问道:“殿下,是否要先去换件衣裳?”
祝庚低头看向已经晕染上汤药水渍的衣袍,默默地站起身,放下帷帐,轻轻地说道:“走吧。你今日……”
曹吉安低下身子,“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起来吧。此事,孤不愿让旁人知晓。”毕竟在临终病重这个关头突然提起早逝的沈皇后,又何尝不是一种政治信号?
“是。”曹吉安说,“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日,祝庚继续为祝丕侍奉汤药,两人都装傻默然不提、掩过此事。
祝丕按下祝庚持着调羹的手,“太子,替朕召林玵、荀玹和沈枢等人觐见吧。”
“父皇?”
祝丕的脸上毫无血色,突然向祝庚回应起昨天晚上他亲口说出的话,左眼一并落下泪来隐入鬓发:“绥知,父亲错了,祝丕错了。可是朕没错,太子也一样。”
祝丕错了,可是朕没错。祝庚会错,但是太子不能错、没有错,甚至……皇上不能错也没有错。
祝庚将碗放在漆盘上,与祝丕对视了一眼,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恭顺道:“儿臣……明白了。”
“去吧。”
祝庚罕见的露出几分脆弱:“奚郎中可知先帝临终前与朕说了什么?”
奚仪:“臣不知。”
祝庚像再一次被剜心一般,忍着哭腔道:“他说祝丕他错了,父亲错了。可是皇上没错,太子也没错。”
奚仪轻声宽慰道:“陛下,既然已经选择走上这条路,那陛下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们都回不了头了。
他们心里都清楚。
在茶香氤氲中,奚仪唇角微动,却没有再说出什么话。
祝庚摆了摆手,蹙着眉握着由于晃动漾起淡淡涟漪茶水的茶盏,饮了一口后无声叹息:“朕明白,你先回去吧。结亲一事,朕近日会安排好的。”
“陛下,有些许破绽、有些许缺陷的局才会更好的诱敌深入。”
祝庚眸色微敛,浅笑答道:“这样朕就会在最紧要的关头给予他们最致命的一击。”
“陛下圣裁。”奚仪跪叩告辞:“臣告退。”
“去吧。”
奚仪依言站起身退出偏殿将门掩上,从内侍手中接过进入宫殿前褪下的狐裘。而后他掸了掸衣服抬头看向天空,天空染上了一抹墨色,雪花纷纷洒洒的落在还没化的雪地上,隐入雪色和夜色当中。
祝庚吩咐人掌着灯前来送奚仪出去,接到这份差事的人是曹吉安的徒弟梁琛。
梁琛握着灯施了一礼,笑道:“奚郎中安好,小人奉陛下之命送郎中出去,奚郎中府上的马车已在宫门口等着了。”
奚仪目光微敛,轻轻颔首,笑着回应道:“劳烦梁内侍了。”
梁琛落后奚仪半个身位,“小人不敢,奚郎中这边请。”
奚仪等人披着狐裘不紧不慢地走在曲折的宫苑回廊中。他一边走,一边默默地拉紧脖颈处狐裘的系带。夜风骤起,他用碧色玉簪和蓝色长巾束着的墨色长发有少数散落下来,有少些陷在玄色的兜帽里,有几缕落在额边。即使侍官们撑起伞,他的肩上还是落着些许细雪,他却没有伸出手掸去,只任由细雪停留在肩上。
一行人行至宫门口时,奚仪回首看了一眼宫苑,灯火如豆,像是飘荡在一片夜色和雪色中金黄的麦子。他停驻了半晌,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梁内侍不必再送了,这几步路下官想一个人走走。”
梁琛拗不过奚仪的想法,只能说出一句:“奚郎中当心。”
奚仪点点头,“会的,梁内侍先回去复命吧。”
梁琛等人提着灯撑着伞走回宫苑,奚仪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隐入夜色,雪地上又落上一串新的脚印,他才将目光移向天空。
奚仪清减俊逸的身影驻留没多久,才缓缓转身在雪地上踏出新的脚印走出宫门,只留下巍峨宫苑伫立在雪地和夜色中。
他不知怎的轻笑一声,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在对其他人说话:“今夜没有月亮了,好事。”
奚府的人提着灯撑着伞迎上来,并替他拂去了肩上和兜帽上的雪花。
奚仪伸手挡住了庄平接下来的动作,坚定地盯着他,“回府吧,想必你查到了些什么。”
庄平回答道:“是,属下已经……”
奚仪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不必多言,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不宜多言,先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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