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大胤京都,昧爽。
内廷四司之一钟鼓司的宦官在午门上擂第三通鼓时,午门徐徐开启,官军旗校先进入摆列依仗。
沈枢跨入宫城午门时,抬头望了望午门上城楼的牌匾,上头镌绘着“五凤”二字。五凤楼上的烛火灰暗闪烁,像是秋日飘荡在田里的麦子一般。
百官进入宫门,在殿前广场列队整仪,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纠察御史开始点名,并记下仪态不整的官员姓名,听候参处。
官员仪态规整完毕后,午门之上开始鸣钟,鸣钟之后,列队好的文武官员分别从左右掖门进入宫苑。
卯时初,文武官员依次入宫之后,在金水桥南按照品级站好队伍,等待鸣鞭,按次序过桥,直至奉天门丹墀之前,此时文官为左班,武官为右班,两班相对而立,站在御道两旁,等待皇帝。
皇帝的座位设于奉天殿廊内正中,称之为金台。待乐起,皇帝御门安坐,此时再鸣鞭,鸿胪寺唱“入班”左右两班走进御道,行一拜三叩头礼节,之后便进入奏事环节。
祝庚是五年前才开始亲政的,却一直遭受杨太后一党的桎梏,直至去岁杨太后薨逝,皇帝几番运作才将皇权牢牢掌握于手中。
沈枢手持笏板,静静地站在文官左班队伍之中,默默直视着笏板。
一个接一个官员,从班队中行至御前,跪奏,大声朗读奏章。
祝庚听着官员上奏的事情,时不时点点头,又时不时发号施令、用笔沾墨记下。
直至最后一个奏事的官员回到班队之中,他才宣布一件事:“传朕旨意,信平侯沈枢任监修,与翰林院掌院学士谷铮、修撰商荣等五十人同领修撰景朝定肃皇帝一朝史书一事。”
沈枢当下一顿,手持笏板,从班中行至御前,与其他负责史书编写的人一齐跪下叩首:“臣领旨。”
祝庚的一句话激起一片窃窃私语,朝堂上每个人都在暗自揣摩他的意思。
撰写史册,无论是撰写的是前朝还是今朝的史册,几乎是每个国家都会做的事情。可偏偏,偏偏撰写的是前景朝定肃皇帝的史册,他在前朝史书上的评价便是毁誉参半。
如今朝堂之上暗流涌动,祝庚此番看似无意的操作,却如同在一片看似平淡无风的湖面上投下一粒石子,荡起层层波纹。
祝庚轻轻挥了挥手,“退朝。”
鸿胪寺官员便唱奏事毕,鸣鞭驾兴,待圣驾退后,百官亦退。
直至祝庚离开奉天殿,沈枢抬头凝视着金台,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看了金台半晌,才随着收拾好的班队退出大殿。
沈枢行至金水桥南,刚将笏板收回笏囊中。内侍突然走到他身侧,行了礼轻声唤了他:“信平侯,皇上让您现在去乾清宫。”
沈枢掀了掀眼皮,抬脚跟上他,轻声回应:“劳烦了。”
“不敢当不敢当。”
乾清宫宫门前早已站着鸿胪寺司礼太监,他见沈枢走近,“信平侯安好。”
沈枢唇边掠过一抹淡笑似春雪初融,颔首点了点头,“有劳你了。”
沈枢走进宫室,皇帝正坐在座椅上批阅着奏折。他袍子一撩,跪下,“臣沈枢见过陛下。”
祝庚抬头,目光如冷箭,死死地盯了沈枢一瞬,却又笑着对他说:“表兄又何必多礼?起来吧。”
祝庚吩咐内侍搬来把椅子放在他自己对面,指着椅子让沈枢坐下。
沈枢重重行了个礼,从牙缝里蹦出字来:“多谢陛下。”
祝庚没有看他,自顾自地拿起手边的茶杯,手中拨着茶杯中的茶沫,放置嘴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呵”了一口气。
“表兄,可知道朕为何要你修撰前景朝史书吗?”
沈枢微微低了头,蹙了蹙眉,又恢复表情抬头回应:“回陛下,臣不知。”
“你,当真不知?”祝庚声音比起刚才又低沉了些。
沈枢依旧淡淡回应道:“回陛下,臣不知。”
曹吉安此刻并不在祝庚跟前服侍,祝庚让内侍端进来一杯茶放到沈枢手边。
沈枢:“有劳。”
内侍并不敢看他,做完自己的事便默默退下了。
“表兄不妨尝尝看这两浙会稽山新上贡的日铸雪芽与以往有何不同?”
沈枢轻应了声,“谢陛下。”随即端起茶杯抿了抿。
“表兄觉得如何?”
“味醇香异,比起往年的茶更为醇香。”
祝庚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表兄觉得这茶可有新意?”
沈枢脑袋清明,直视对面的皇帝,回答却似答非所问:“臣认为,茶水的新意无非体现在冲泡手艺和茶叶,而茶叶极受制茶工艺的影响。制茶工艺中的炒茶杀青一事,锅温不可过高也不可过低,否则便会失去茶叶原有的风味。”
祝庚笑了声:“表兄不愧是先帝称赞的麒麟子。‘制茶’这件事,想必表兄必定能办妥吧?”
沈枢却没有再次回答,皇帝却吩咐内侍送他出去,“时辰不早了,表兄早些回信平侯府吧。修撰史书所需的史书典籍,朕已经让人送到你府上了。对了,这个时节看戏也是恰好不过,朕业已让戏班子去表兄府上唱演了。”
在皇帝这关,算是过了。祝庚既想要世家的态度,又让他成为世家的靶子。
这就是皇权啊。
当初在东宫内抱着他爹脖子的祝庚,嘴里喊着:“沈姑父,我害怕,我怕父皇他......”
沈策摸了摸幼年祝庚的头,“太子殿下慎言。”
当初哭诉着说害怕的孩子终究还是死在了这深宫中了。
沈枢心下悲凉,该有的礼节并没少。他行礼告退,“臣领命。”
沈枢从乾清宫出来,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估摸着时间也才到了巳时初。
沈枢从皇帝亲政那日起,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望向天空良久,暗叹一声:“要变天了。”
林玵重复了一声:“是啊,要变天了。”
林玵是桃李满天下的帝师,曾任东宫太傅,祝庚和沈枢这一辈年轻人都接受过他的教诲。直至祝庚登基后,林玵才领了国子监的闲职。
沈枢转身作揖,“林先生已知道此事了。”
林玵咳嗽了声,声音像醇酒般:“此事在早朝散后便传遍了。只是含章,这件事并非一朝一夕,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前路坎坷,为师希望你能多加保重。”
沈枢何尝听不出老师言语中的担忧,“多谢林先生,林先生多多注意身体。含章先行告退。”
“去吧。”
林玵叹了口气,直到沈枢踏出几步,他才转身。林玵心中一片荒凉,他平生最为得意的两个学生,结果……结果竟是这般结局,一个是世家一个是皇帝,两者不得相容,到最后必定会有一死一伤。
大多数官员从散了早朝之后便一直在观望宫中的消息。
沈枢从宫中回到府中后,一些官员便得知消息,前来信平侯府拜访。沈枢应付了几人后,便吩咐闭门谢客。
樊封和崔杼来到沈枢所在的前厅,其他内侍见状也退下去了。
崔杼双手捧着一个檀木盒子献给沈枢,“主子,皇上还赐下了一物,属下不曾打开,还请主子过目。”
沈枢倚坐在椅子上,伸手接过那个檀木盒子,“辛苦你们了。”
沈枢打开盒子,盒子里赫然陈放着一串九转铜铃。他一眼便认出这九转铜铃是前朝旧物,却没有伸手将它拿出来,只是望向庭院的天空,沉默良久。
天色早已明朗,天空温润得像澄澈的湖水,还微微起了风,丝毫没有几日后初雪纷飞的征兆。
樊封疑惑不解:“主子这……皇上是什么意思?”
沈枢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崔杼愤愤不平,却又低语道:“主子,这皇上也欺人太甚了。”
樊封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左手摩挲了一下腰上佩剑的剑柄,眼中杀意四起,“主子,属下去去便回。”樊封没等沈枢回应,从前厅踏出几步来到院子中。
沈枢将盒子放在桌上,对他吼道:“不准去。”
樊封回过头来,“主子?”
沈枢撑起身,“樊封,回来!不准去!”
樊封语气激烈:“为何不可?主子这几年在太后一党和他之间为他斡旋,如今他得了权便想将主子一脚踢开了,属下……”
沈枢打断了他的话,言语似嘲似讽,语气却没有半分变化:“‘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是皇恩浩荡。随我一道去后院戏台吧,看看皇上赐下来的这一出是一出什么戏。”
樊封不情不愿地回到前厅,在沈枢身后死死地攥紧拳头不肯吭声。
沈枢淡淡解释道:“现如今,所有人都在盯着信平侯府,切不可轻举妄动。”
崔杼这才接话:“可是主子,您不是也说过狡兔死,走狗烹啊。难不成真的要束手就擒么?!”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沈枢明了他的未尽之意,“叔父、樊封,皇恩浩荡,这种事你们不会不知道,此事我也不得不做。”
随即他又默然半晌,冰冷不动的眼中终于泄出失落来,才缓缓开口嘲笑自己道:“只怕我还未做成这狡兔,便会葬送在这皇权之下了。他要我死,我知道;可杨党覆灭,天下初定,这一时半会儿,他不敢让我死,我也知道。这天底下想让我死的人不缺他一个,这皇权当真是可笑……既要你死,却又让你不得不生,从古至今便是如此。”
沈枢与祝庚都清楚地明白沈枢所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沈枢甚至比祝庚更了解他的生命究竟会以怎么样的路径走向终结,同时也更加决绝。他所掌握的学识计谋,所走下的每一步,在棋局之中所落下的每一枚棋子,都将变成一把把刺向自己的长刀利刃和一丛丛刺向自己要害的箭簇弓弩。
他给自己选择的君子之路是一处处穷途、一步步末路,以及一道道死门,将生死谤誉置之度外,名声清白尽毁,囿于权力沼泽,自此白鹤染垢、白玉有瑕,再也难回当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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