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仪步入书房的庭院前,看到的便是屋门打开后沈枢从屋内打开门探出身子的情形。
沈枢自褚君延杳无音讯二人决裂后,重邀奚仪进府已经是过了六年多七年的事了。
他望向奚仪一行人的眼神并没有多少触动,只是放下搭在门扉上的手嘴唇微动:“进来吧。”
沈枢转身走回书房,外头三四人抬步迈向书房跨过门槛。
他们一一落座,桌子上摆着一壶热茶和几小茶杯,以及一些用于垫补的点心。
沈枢和崔杼刚刚查看的信笺和信封恰好搁置在沈枢的左手边,沈枢让内侍倒了几杯热茶一一递到每个人手边的桌上,丝毫不提信笺的事。
众人皆拿起茶杯放在嘴边抿了几口,相顾无言。
沈枢将茶杯放在桌上用左手摩挲着,看着茶水在茶杯中微漾,头也不抬地对着内侍们说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内侍们闻言便退出书房动作轻轻地阖上门扉。
沈枢抬眸对着坐在他左下处的奚仪说:“你上次来我府中还是在七年前。”
“褚君延的消息呢?”奚仪尾音急促,“沈含章,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只要你把他的消息给我,我……我可以替你在成都府蜀州剪掉那些暗箭。”
沈枢隔着信笺敲着桌子,说出的话字字诛心:“你还真是……只要遇上褚怀衿的消息,一切便不管不顾了。甚至……呵……甚至都愿意跟我这种在你口中的狼子野心之人合作了。”
奚仪沉默不语。
沈枢有着“麒麟子”的美名,他与奚仪被世人称为是燕都城中年轻一代的文臣双璧。只是后来,沈枢自污名声成了祝庚在朝野手中的一把刀,世人皆叹惋将奚仪和他并称是白鹤染泥、白雪染垢。
为臣之道,有忠佞贤愚之分;为人之道,有善恶纯奸之辨。
沈枢终究还是放弃自己原走的道,成了自己最为唾弃也最看不起的人。奚仪当初与沈枢的关系正式决裂便是他成为祝庚手里的刀,第一次将礼部左侍郎于晃拉下马,手段极其狠辣不留情面。
奚仪口口声声骂他:“你为何要这样做?!你明明知道不是他——你明明知道……不是么?!”
沈枢双肩颤抖面上却不显,扯着奚仪的衣袖,厉声答道:“对,我是知道的!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他。但是……必须是他。”
奚仪冲上前揪着他的衣领,“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光明磊落的沈含章吗?!”
沈枢眼底波澜涌动,只是迅速别过脸,不让奚仪窥见他眸底的情绪,“光明磊落?奚清鹭,我已经不是了。”
那时候的沈枢和奚仪正处于最好的年岁,却选择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奚仪一阵悲愤涌上心头,“你这么做对得起老师、对得起先生的教诲么?!你还有心么?!”
沈枢抬眸看他,郑重却又似是自嘲地回答道:“奚清鹭,你是英雄出少年,我不是。我啊……我只不过是……不过是一柄快刀罢了。你说说看,我这一柄快刀,哪里来的心?”
奚仪听后有些怔愣,“你为什么背叛了我们一起选择的这条道路?背叛了我们的信仰?”
沈枢抬眸,眼神晦涩难懂,说着违心的话:“因为我厌了。我厌了这条道路了,这条道路……我走不下去了。”他又沙哑道:“奚清鹭,你要守住你光明磊落的本心走下去,这条道路……你会走得比我好。此后山高水远,你我就不必再见了,你我各自珍重。”
奚仪听后松开他的衣领,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想要向他刺下去却迟迟没有动手。
沈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掩去了眸中的挣扎隐忍,伸出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
奚仪抓起自己的衣袍,狠狠地划上一刀,布帛断裂的声音极为刺耳明显。
太阳明媚,将两人的影子倒映在庭院的地面上。
奚仪将割下来的那块衣袍向沈枢扬去,“你我今后,有故交无故友,可共事无袍泽。”
沈枢笑眯眯地收下那块布帛,颤然道:“好。”
奚仪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沈枢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眼中包含着许多情绪。
奚清鹭是英雄出少年,可沈枢不是。奚清鹭于鹤唳风声中璀璨如日光,通身光明磊落,既守住了本心又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可沈枢不是,他的信仰一朝分崩离析,背叛了这条道路,背叛了自己的初心,数十年深恩负尽。
他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不行同不远送从此别,对于沈枢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一场最为盛大的献祭。
沈枢的指尖在信笺上摩挲了几次,将信笺拿起递向奚仪的方向,“这信上只有他写的八个字,我不信你辨不出他的字迹。”
奚仪迅速接过信笺,眼神抚上了信笺上的字迹,字迹潦草像是在某种危急的情况下写出来的,却能够很清楚地辨别出来写的是——“罪在当下,斩草除根”这八个字。
奚仪音色低沉,迟疑道:“这……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沈枢思索片刻,抿了口茶,摇头回应:“我怎么知道?你跟他的关系总要比我跟他的深。他的意思,你就算是猜,也总能猜出个七八分。”
奚仪:“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沈枢拿起信封看了一眼:“唔……是雍宁四十四年写的。”
雍宁四十四年,今年为景盛五年,正好是七年前,也正好是平朔军与北黎作战惨胜的那一年。
奚仪闻言一怔:“雍宁四十四年?!”
沈枢将信封也递过去,肯定地回答道:“是雍宁四十四年。”
沈枢起身敛了敛衣裳,伸手拿起茶杯将里头的茶水一口饮尽,白玉茶杯搁置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左手持一柄墨色玉扇,缓缓敲在右手手心。
沈枢忽而露出一个笑容,慢悠悠地讲出他的安排:“明日得去向陛下告假了。”
奚仪一时间有些怔愣,这笑容在这七年间从未见过,倒是……倒是像沈枢初入仕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沈枢又补充道:“过几日,我会去一趟蜀州,也顺便回故地看一看,去看看故人。”
故地,是凉州昔日的战场;故人,是平朔军的坟冢。
奚仪诚恳地提声开口道:“蜀州的暗箭,我会让人去剪干净;蜀州留下的尾巴,也会让人去替你扫干净。”奚仪盯着他看,一字一句道:“别做太过。”
沈枢颔首:“那是自然,多谢。”
奚仪起身便要走,沈枢唤住了他:“这信封和信笺,你可以带走。”
奚仪仔细将信笺装回信封揣在怀里,转身走向屋门,“沈含章,你最好别忘了你说的。”别忘了,我只信你这最后一次了。
沈枢眼睛里一片清明,“那是自然,奚郎中慢走。”
樊封狐疑道:“主子,那信笺……”
沈枢笑着回答道:“奚清鹭这个人,我了解他。这信笺是筹码,也是诚意。他知道该怎么做。”
崔杼一言不发。
这二人三言两语,便能知道对方的想法,亦是知己亦是敌人,可惜已是故交而非故友。到底是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半生知己,终留空名。
沈枢平淡道:“走吧,备马入宫。”
樊封猛然回神,“今......今日入宫?主子方才说的不是明日吗?”
“今日再不入宫,只怕我们这位陛下要担心得睡不下了。府里的那些‘老鼠’恐怕在我让你去邀奚仪前来府内,就已经将这讯息传到他耳朵里了。”
奚仪和沈枢的决裂恰好符合了先帝和现今陛下的心意,而今日京城中所有人都看见奚仪从信平侯府走出去,宫里那位知道消息的速度肯定要比燕都城中其他人快得多。
崔杼冷冷地道:“府里这些......主子打算怎么办?”
沈枢在桌上轻点玉扇,发出轻微“笃笃”的声响,“屋子太久没有打扫清理了,有些东西就趁着这次打扫一并扫干净吧。”
崔杼眉头微蹙而又舒展开来,“属下会整理好名单一一铲除。”
沈枢回应:“那便有劳叔父了。”
崔杼面色稍霁,“嗯”了一声。
樊封已经吩咐小厮将马匹食好,回到书房告知沈枢:“主子,马匹已经备好。”
沈枢吩咐小厮备好晚饭,与崔杼、樊封用完晚膳,便独自前往马厩牵着马趁着夜色策马前往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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