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庚坐在乾清宫内,在书案前用左手撑着下颌,右手转着狼毫,却又搁下笔。
曹吉安上前将奏折整理好安放在一旁,而后小心问道:“陛下想用点垫补的点心么?”
曹吉安自祝庚大权在握后,侍奉得愈发恭敬。上次清算杨氏一党,曾经施恩于他的人求到了他这里,他适将打点了负责押送疑犯流放充军一事的衙役,让他们莫要太过无礼。衙役们自是知晓曹吉安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又得了他许的好处,更加谄媚和恭敬。
曹吉安将此事办完后,面上不显心中却忐忑不安,连忙前往乾清宫中请罪,低头跪在砖瓦之上冷汗涔涔,等着祝庚的宣判。
祝庚一开始便屏退了殿内侍奉的火者,在桌上泼毫撒墨一言不发地批着折子,默然半晌才缓缓开口:“你曾经得了杨氏一党中人什么恩情好处?”
曹吉安磕头请罪:“奴死罪!”
“一切死罪都由你担着,是么?”祝庚搁下笔,低低地笑了笑:“朕是真的没想到,朕的身边会有将手伸得这么长的人。”
曹吉安牙间不停打颤,“是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起来吧。”祝庚将批复好的折子递给他,“只有这次,将奏折发去内阁,这次按你的做。下次你的手再敢伸这么长,朕先把你给剁了。”
曹吉安劫后余生:“奴万幸!”
祝庚“嗯”了一声,又轻笑道:“回去后,从你和其他人的手底下提几个人上来。”
曹吉安又俯下身子:“奴遵旨。”
曹吉安并未指望祝庚应答,却不料他下一秒便开口吩咐:“呈上来吧。”
“是。”曹吉安喜笑颜开道,而后走出内室,招手让候在门外的内侍在桌上摆上几样垫补的汤水和点心。
恰在这时,郑瑞从外头向曹吉安走近两步,在曹吉安耳畔轻言:“师傅,信平侯请见。”
曹吉安看了他一眼,“人呢?”
郑瑞忐忑道:“在殿门外头候着呢。”
曹吉安轻微提声问了一句:“怎么不迎进来?”
郑瑞答道:“信平侯让我先进来通报再出去迎他。”
“你真的……唉,罢了……”曹吉安转了念头,招了梁琛过来,“梁琛你过来!你进去殿内跟陛下通报信平侯请见,还有……若是香炉里头的香料燎尽了就机灵点去添一些,然后让人把茶水准备着,茶水间常备着陛下和信平侯喜饮的茶叶,你去茶水间说一声,她们知道的。可记住了?”
“奴记住了。”
“行了,自个儿机警些,你去吧。”
“是。”
而后他又对郑瑞说道:“那好,你跟我走吧,与我同去,别让信平侯久等了。”
沈枢披着洁白厚实的鹤氅,大氅底下端着的是青衫素服。他静静地在殿门口站着,像是一把插入雪地中的白刃,居然在初雪之夜与这雪地月色浑然一体。
曹吉安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芝兰玉树,堆霜簇雪。世事如刃,身亦如刀。
曹吉安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自己也是念过一些书的,可能是天气太冷了,脑袋不似平日里那般活络了,竟将“芝兰玉树,堆霜簇雪”“世事如刃,身亦如刀”连着用来形容信平侯。
信平侯是谁啊?那可是有着“麒麟子”的美名,又与陛下有着自小的情谊,承载着天恩浩荡的皇亲贵胄,哪里会到那种境地?
曹吉安从来没曾想过自己会一语成谶。
沈枢的一双凤眸望过来,表面闲逸实则锐利,富于心计却又不失君子之气,朗目星眸,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向曹吉安和郑瑞点头示意。
郑瑞怔愣了一瞬,感觉有一种上位者的威压朝他们涌过来,这种威压不像祝庚那种重于钟鼎、天皇贵胄的威压,反而像是深不见底的清泉,不像钟鼎那般显露在外,而是静水深流,第一时间并没有什么危险,直到被包裹着窒息、置之死地方知这清泉的厉害之处。他随即又回过神来,意识到不能将这二人放在一起比较。
沈枢轻笑一声:“深夜请见,劳烦二位先生了。”
曹吉安的表情转换作笑意,“侯爷言重了,陛下也念叨着您呢。”
沈枢眉心微动,并无言语。
曹吉安这话说得倒是好听,信或不信倒也没什么所谓。祝庚与沈枢的君臣关系二人心知肚明,却还是要在外人面前营造出君臣相宜的景象。祝庚信他,却又不敢信他,却又不得不用他。
沈枢在心中暗念:君臣相宜,君臣相异。
他一时却又想起祝庚在大权在握时对他说过:“终我此生,我与表兄必定君臣不相负,决计不会走到像先帝和老侯爷那番境地。”
沈枢苦笑一声,君臣不相负……君臣不相负,好一个……好一个君臣不相负啊。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如今却是君臣不相复,同音不同字,一字之差,云泥之别,说不清此间沟壑,道不明此间辜负。
他从来都有这般觉悟,但也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他和祝庚终归是走到了这一步,终究欲壑难填,身不由己也好,顺势而为也罢,就这样放任二人之间的沟壑继续扩张下去,没必要也不再去想谁辜负了谁。
曹吉安看着沈枢的脸色,迟疑道:“侯爷?”
沈枢回过神来,“抱歉,方才想事情有些出神了。还劳烦先生带路。”
曹吉安做了个揖,“侯爷里边请。”
曹吉安和郑瑞均落后于沈枢半个身位,三人一同迈步进了乾清宫。
沈枢进入内室后,侍婢和内侍们都依着曹吉安的眼神暗示退了出去,并阖上了门扉。
屋内只剩下沈枢和祝庚两个人,没有一个人开口,一片静悄悄的,唯一发出声响的是室内的香炉在燎燃香料。
“表兄深夜前来可有什么要事?”
“回禀陛下,臣此次是前来向陛下请辞的。七日后,臣回姑苏祭祖。请陛下恩准。”
祝庚手指轻叩桌面,“表兄想回姑苏祭祖,这是孝道,朕也拦不得。朕倒是想问问表兄前朝史书修撰一事该由谁来接替呢?”
沈枢报出了一个在祝庚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的名字——“奚郎中奚仪”。
祝庚暗叹一声:“果然。”又随即开口问道:“朕听闻今日奚郎中去了表兄府上对么?”
“是。”
“可奚郎中不是早就与表兄决裂了么?表兄如今这般举荐他……”是否有什么谋算?
沈枢淡淡开口道:“臣听闻‘蚕丛龟印解,鹑野隼旟新。’万事陛下自有裁决。”
“哦?司马君实的诗词?”祝庚旋即又爽朗笑道:“表兄倒是事事滴水不漏。”
“陛下谬赞。”
“朕准了。”
沈枢拜伏而又站起身,“多谢陛下。”
“朕听闻表妹和晏公子回燕都了?”
沈枢一愣,“是,今日走水路回来了。”
祝庚漫不经心笑了笑:“今日回来也好,不然再过几天冰天雪地的,行程更麻烦了。表兄,你说是吧?”
“陛下说的是。”
“表妹和晏公子何日办定亲宴啊?朕作为表兄,也得随点礼吧?”
沈枢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臣一切都看清娘和拙卿的想法。”
祝庚不再多言,“那表兄明日便不用再来上朝了,朕便等着表兄的好消息了。”
“是,臣告退。”沈枢欠身笑了笑,转身离开时直接收回笑容。
沈枢叹了口气,祝庚如今倒是愈来愈有帝王心性了,在交代事情时还不忘敲打他一番。拿着沈澜这块软肋来敲打他,只是......只是忽然提起晏无萧。沈枢回想了一下祝庚的神情,祝庚忽然提起晏无萧也未必没有想要任用他的意思,但晏无萧捏着自己有眼疾此事放言“只入杏林,不入庙堂。”,跟着沈澜满江湖地跑。
想到这儿,沈枢无奈地笑了笑,默不作声地捏着揉搓着手指指尖,又开始在心里盘算:若是我倒了,沈家失势,朝野之上那些人必定群起而攻之,届时清娘该如何自处呢?只可惜清娘跟了我这般的兄长淌了这趟浑水,倒是……倒也是苦了她了,是我对她不住。我给她留下的沈家势力能否护得住她从这朝局、从燕都城中全身而退?此事必须好好筹谋,确保万无一失,就当作……就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吧,届时能护着她的也只有那几个人了。至于晏无萧……晏氏余荫和琅琊萧氏到底还能庇护着他。
还有……奚仪和褚君延……蜀州和凉州……
今年的初雪越下越大,曹吉安等人在殿外候着。沈枢从殿内走出来,曹吉安有些惊异又隐晦地往殿内望了一眼,却恰好撞上了祝庚的眼眸,祝庚的眸色深了几分,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抿了抿唇。
曹吉安收回目光,“侯爷今晚可要在宫内留宿?若是侯爷留宿的话,奴婢现在便让人去收拾寝殿。”
沈枢淡笑着拒绝道:“不必麻烦先生了,本侯与陛下的事业已商讨完毕了……现下准备出宫。”
曹吉安踌躇道:“可如今夜色已深……明日还要……”
沈枢打断了曹吉安的话:“我方才已向陛下告了假。”
曹吉安不再多劝:“那奴婢让人送侯爷出去。”
沈枢轻轻颔首,“好。”
曹吉安让郑瑞和梁琛二人,一人打着伞一人引着灯护送沈枢前往宫门。
在宫门前,皇城司的内侍将马匹牵来,沈枢向郑瑞和梁琛二人告了别,接过缰绳牵着马走出宫门。
在宫门大道与街巷接壤的一棵树下,一位身着玵青色衣裙的少女,在踢着脚下的石子。她看到沈枢从宫门走出往她的方向走来时,神色兴奋道:“阿兄。”
沈枢无奈笑了笑:“怎么不留在府里?不冷么?”
沈澜回答道:“我听叔父和子旭兄长说阿兄你进宫了,我便想着来接你回家。”
“接你回家”这四个字让沈枢眉头微动,“我又不是不认得回去的路,回不去家。倒是你啊,这几日日夜兼程不累么?”
沈澜转头嘟囔道:“兄长好生不善解人意。”谁知道你会不会有一日也不回去?
沈枢清咳一声,调侃取笑道:“清娘这脾气倒是日益见长,也不知道晏无萧是怎么忍得了的?”
沈澜脸色越来越红:“阿兄!”
沈枢抬手行礼道歉: “行行行,清娘长大了,是大姑娘了。是兄长失言了,给清娘赔个不是。”
沈澜扯了扯沈枢的衣袖,“兄长,我原谅你了,我们回家吧。”
沈枢看着沈澜的神情心想:清娘……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叔父和子旭跟她说了什么?他们应该不会多言。还是说是晏无萧跟她说了什么?
沈澜被盯得心里发毛,“阿兄怎么了?”
沈枢摇了摇头,“没事,回家吧。”
兄妹两人不再多言,分别上了自己的马一同策马回了信平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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