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轮高挂的夜晚，不似灯火通明的城市、不似虫鸣鸟叫的山林，也不似一望到底的汪洋。
在这里没有喧嚣、没有狼嚎、没有生气——也没有希望。
“你不要咬我，都咬出血了你知道么？”海乘把人往背上颠了颠，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自顾自的低著头说了一路。
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许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过，鲜血从肩膀上流下沾湿了他的衣服，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浑浑噩噩的往前走。
“我要被你啃下一块肉了，你换个地方咬行不？”
他回头看著银天，银天也抬起头来看著他，眼神很冷厉。
“哎…”海乘叹了口气。
距离他们来到这里已经超过了二十四个小时，海乘茫然的在树林中胡乱走著，他已经做好了和银天一起死在这里的准备了。
反正已经死过好几次了，他也不是那么在意了。
大不了一起死。
他的步伐逐渐虚浮，眼珠子不断向上飘，无论如何苦苦挣扎却还是抵挡不了时间的侵蚀，最终腿一软跪了下来，倒在了地上。
痛苦。
海乘的头疼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就连布料做的耳塞都再也抵挡不了渗入耳膜的冲击，那是上千万只虫在脑子里打滚蠕动的感觉。
他乾呕了一下，吐在地上的全是沾了鲜血的碎肉，随之胃里也跟著一阵翻搅。
原来是这么痛的吗？海乘手脚并用的爬到了银天身边，将人紧紧搂住。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梦？
什么狗屁老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银天已经神智不清了，他趴在海乘胸口，整副身体不断的抽搐、痉挛，嘴里控制不住的吐出了一汩汩的白色泡沫。
海乘实在是没办法了，一下一下的拍著怀中人的背，自暴自弃的看著天空。
浩瀚无垠的星夜在眸光中闪烁，意识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倘佯到了深远的时空，在浅意识里细细地流转、慢放，最后悄然而悠扬的呈现在眼前。
那是他年少时的记忆，甚至溯洄至更久远的岁月时空。
“你叫什么名字？”熟悉又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海乘。”他听见自己说。
“海乘。”穿著西装的男人点点头，低头牵起他的手，“从今往后你就跟著我了，记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以保你的命。”
眼前画面倏然一转，他来到了十四岁。
“海乘，你叫海乘是吗？”花豹挑衅的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有本事你打倒我，以后这里的休息室随便你进。”
两人扭打在了一块，军营里的教官闻声冲了进来，朝著他俩大吼：“8966！8153！你俩都给我住手！住手！”
“你给我记著。”花豹指著他，“老子不弄死你不算完。”
“随便弄，”他说，“弄不死我就等著我弄死你。”
沙尘弥漫的战场上，海乘拽著花豹的衣领往后拖。
“你他妈干什么！放开我！你他妈放开我！”花豹红著眼睛拼命挣扎。
“他已经死了。”海乘在嘈杂的硝烟中对他说，“在战场上不要去想那个没有实质意义的东西，除非你也想死。”
花豹瞪著他。
“不是我说的。”海乘说，“是颜老说的，所以你还是姑且听听吧。”
画面倏然一转，他站在医院病房里，眼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男人。
“海乘。”男人笑了一声，“好好活下去，我就先走了。”
“老师。”海乘看著他，“你走了，还有谁可以保我？”
男人呵呵笑了：“你已经可以保护你自己了，”他摸摸海乘的手，闭上眼睛喃喃道：“主啊，愿你保佑你所爱的孩子，就像你保佑我一样，愿将恩典降福于他，一如您将恩典降在我身上，求你看顾他，一如你看顾我，奉主耶稣的名，阿们。”
海乘眨了眨眼睛，大颗的泪水啪搭啪搭的滴落在手背上。
“别哭了。”男人无奈的说，“都长那么大了还那么爱哭，说出去不得让别人笑死。”
“我没有哭。”海乘说。
葬礼上，整齐划一的队伍合力抬著黑色的棺材放入坑中，填上土。
整个仪式全程，海乘都默默站在棺材旁边，一声不吭。
“没事的，”花豹站在他旁边说，“不是还有我们吗？我们颜老也算是得偿所愿，没有死在他痛恨的战场上。”
“他不痛恨战场。”海乘望著颜老的遗像，说道：“但他也不喜欢。”
“那是他骗你的。”花豹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没有不痛恨厮杀的，他只是怕你变得嫉恶如仇，变得痛恨自己，所以才会编织这种谎言啊…”
海乘扭头看著花豹。
“你傻啊，”花豹笑了，“从以前颜老就老是说你傻，我倒是觉得他说的没错。”
海乘抬头望著天空。
“呐，海乘。”花豹也跟著他望向天空。
“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说，“带上我们的分，坚定的走下去。”
海乘缓缓闭上眼睛。
“花豹！”他听见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声音。
“跑！”花豹捂著肚子骂他，下一秒一颗手榴弹被扔了过来，海乘被冲击波炸到了一旁，他吃力的睁开眼睛，然而眼前已经是血肉模糊的残渣。
在战场上不要去想那个没有实质意义的东西，除非你也想死。
颜老的话萦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还不能死，他必须带著花豹的分一起活下去，他答应他了。
可谁来拉住他。
谁能来拉住他。
海乘愣在原地，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神是确实存在的。
所有飞过来的弹片和炸药，都像刻意精算过似的，不偏不倚的闪过了他。
他在战场上行走，恍若一具无人问津的行尸走肉，每每后脚刚离地，子弹就在同一个位置炸出一片焰火，熊熊燃烧的烈火却唯独没有灼伤他，就这样一路走了三天三夜，他回到了安全的国境内。
海乘心里的滋味难以言明，他回到营帐内，蹲下身体，抱住了头。
没有人来拉他，所以神拉住了他。
神拉住了他，所以他不需要别人来拉他。
“主啊，愿你保佑你所爱的孩子，就像你保佑我一样。”
海乘哭出了声。
“好好活下去。”花豹说。
从那天之后，海乘似乎完完全全的蜕变了。
那不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真正的脱胎换骨，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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