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同指尖流沙,三年光阴在废墟重建的艰辛与隔海相望的思念中悄然滑过。养正馆在岩田喜久子的执掌下,非但没有在战后的混乱中湮灭,反而如同石缝中倔强生长的韧草,逐渐恢复了生机。后院作物年年丰收,道场甚至有了一些余粮可以接济更困难的邻里。岩田与周边势力周旋得当,道场得以在一片萧索中维持着难得的平静。弟子们在她的严格指导下,技艺精进,心性也愈发沉稳。
然而,岩田的心,却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始终系于大洋彼岸。盐田刚三的来信,是她灰暗岁月中唯一稳定的光亮。信中的内容,从最初的报平安、叙困境,渐渐多了更深的思索。
“……近日于洛杉矶授艺,遇一老兵,身负旧伤,心亦困于战场杀伐。吾以呼吸法引导,辅以‘不争’之理,竟见其眉间戾气稍解。西方重术而轻道,然其心灵之创,或正需‘调和’之气滋养。念及先师‘武即爱’之训,于此异邦,似觅得新的印证。然知音寥寥,同道难寻,常感孤军奋战……”
“……纽约道场初立,阻力重重。然每见学员眼中由困惑渐至清明,便觉一切艰辛皆有所值。只是,岩田,有时午夜梦回,恍惚仍置身养正馆后院,松风过耳,露湿青石……”
“……随信寄回一些西方解剖学、运动力学书籍,或可与我等所修之气理相互印证。汝于道场,亦可尝试与弟子探讨,不必拘泥古法……”
这些信件,岩田反复阅读,几乎能倒背如流。她从字里行间,读出了盐田在异乡开拓的艰难与孤独,读出了她对故土的深切眷恋,也读出了她思想上的变化与突破——她正在将合气道与西方文化进行融合与再阐释,试图找到一条更广阔的传播之路。岩田为她感到骄傲,同时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盐田所站立的,已经是一个她暂时无法触及的、更宏大的舞台。
这份认知,并未让她气馁,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奋进之心。她开始如饥似渴地研读盐田寄回的西方书籍,尽管那些陌生的术语和理论如同天书,她仍凭借着过人的毅力,借助字典,一点点啃噬、理解。她尝试着将其中关于人体结构、发力原理的知识,与合气道传统的“气”、“呼吸力”进行对照、融合,并在指导弟子时,进行谨慎的实践与验证。
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时甚至会引来一些守旧弟子的私下非议。但岩田顶住了压力,她坚信,这是盐田期望的方向,也是合气道在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经之路。她的视野,在盐田的引领和这些跨洋书籍的滋养下,悄然开阔。
与此同时,她回信的内容也愈发丰富深刻。她不再仅仅汇报道场琐事,开始与盐田探讨修炼中遇到的新问题,分享自己研读西方书籍的心得,甚至就盐田信中提及的教学难题,提出更具建设性的意见。她的笔触,愈发沉稳自信,透着一种历经磨练后的睿智与力量。
“刚三师范钧鉴:惠书并书籍均已收悉,感激不尽。弟子近日研读运动力学,于‘螺旋劲’似有新解,或可对应‘入身投’之气旋引导,附图如下,请师范斧正……道场一切安好,新收弟子数人,资质尚可。中村已可独立指导基础课程,岛津于打理外务亦愈发娴熟。请师范万勿以道场为念,专心海外弘道大业。此地樱花又开,虽不及异国或别样,然年年岁岁,总守约而至。”
她在信中,悄然将称呼从“盐田师范”换成了更显亲近与尊敬的“刚三师范”。她开始用“钧鉴”这样的敬语,署名也不再是卑微的“弟子岩田”,而是直接落下“岩田”二字。这些细微的变化,是她内心成长的外在体现,是她试图在精神上,与远方那人拉近距离的无声宣告。
然而,空间的阻隔与时间的流逝,并非只有积极的一面。随着盐田在海外声名渐起,岩田偶尔能从一些零星的、辗转传来的报刊消息中,看到关于“合气道盐田刚三”的报道,有时还附有照片。照片上的盐田,依旧是一身玄色道服,神情沉静,但身处金发碧眼的人群中,那份东方武者的风骨愈发凸显,也……愈发显得遥远。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暗夜中的藤蔓,偶尔会缠绕上岩田的心头。三年的分离,海外全新的环境与视野,是否会悄然改变些什么?那个她视若神明、倾注了全部情感的人,是否还会记得这片土地上,有一个她在默默守候?
这份不安,她从未在信中表露半分,只是将其化为更刻苦的修行与更用心的经营。她要让养正馆成为盐田最坚实的后盾,也要让自己,配得上那份跨越重洋的期待与……或许存在的、与她同样深藏的情感。
这年深秋,岩田收到了一封不同于往常的信。信封格外厚重。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拆开,里面除了惯例的信笺,还有一叠照片和几张英文的报纸剪报。
照片上,是盐田在不同场合演武、教学的情景。有在宽敞明亮的现代化道场内,有在绿草如茵的大学校园中,甚至有一张,是她站在一个类似演讲台的地方,面对众多听众,神情专注地讲解着什么。她的身影,依旧挺拔,眼神依旧深邃,但岩田却敏锐地察觉到,那玄色道服包裹下的身躯,似乎比离开时更加清瘦了些,眉宇间也染上了更深的风霜与……一种她未曾见过的、属于开拓者的坚毅神采。
剪报的内容,她看不太懂英文,但能从标题和图片推测,是对盐田及其合气道的报道,似乎评价颇高。
她展开信纸,盐田的字迹似乎比以往略显急促。
“岩田:
信及附图皆已收到。汝于‘螺旋劲’之新解,角度新颖,切中肯綮,吾已尝试融入近日教学,效果颇佳。汝之成长,每每令吾惊喜。
附上近日一些活动影像与报道,聊供一观。海外弘道,步履维艰,然亦时有进展。只是……
近日偶染风寒,缠绵数日方愈。异国医疗虽精,然终觉隔阂。忽忆昔年在道场,汝所备之枇杷叶粉,虽粗陋,却颇对症。
年关将至,此地并无爆竹桃符之盛,唯见霓虹闪烁,车马喧嚣,恍若隔世。
道场诸事,仍赖汝操持。万望保重,切切。
刚三手书”
信的内容依旧克制,但岩田却从中读出了太多未尽之言。“偶染风寒,缠绵数日方愈” —— 轻描淡写的一句,背后是多少病中的孤寂与无助?“忽忆昔年……枇杷叶粉” —— 这近乎直白的怀念,像是一支温柔的箭,瞬间射穿了岩田所有强装的坚强与镇定!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一向强大、隐忍的盐田,在异国他乡的病榻上,在陌生的语言与环境中,独自承受病痛时,是如何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夜晚,那碗她亲手熬制的、加入了草药的温粥,想起了她笨拙却真诚的关怀……
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紧紧攥着信纸,仿佛这样就能握住远方那人脆弱的一瞬。她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越重洋,去到她的身边,像当年那样,为她递上一碗热粥,为她擦拭额角的冷汗。
然而,她不能。她们之间,横亘着浩瀚的太平洋,横亘着各自需要坚守的责任与道途。
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比任何身体的劳累都要磨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句“汝之成长,每每令吾惊喜”。这是盐田对她最大的肯定,也是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她提笔回信,字字斟酌,既表达了得知她生病的担忧与牵挂,又详细说明了道场近日的安稳与弟子们的进步,最后,她写道:
“……闻师范身体违和,弟子心焦如焚,恨不能侍奉榻前。然知师范心系大道,志在千里,万请以身体为重,善自珍摄。道场一切有弟子在,刚三师范无需挂怀。此地腊梅已含苞,幽香暗浮,静待春归。”
她没有再提及枇杷叶粉,也没有过多渲染自己的思念,只是将那份深沉的情感,寄托在“静待春归”四个字里。
信寄出后,岩田独自一人在后院站了许久。秋风吹落满庭黄叶,萧瑟凄清。她抬头望向南方天空,那里是太平洋的方向。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三年的分离,非但没有冲淡什么,反而让那份情感在岁月的沉淀与隔空的共鸣中,发酵得愈发醇厚而深刻。她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注定充满等待与孤寂。但她无悔。
她会在这里,守着她们的根,守着她们的承诺,不断成长,直到——
要么她荣耀归来,要么自己强大到足以跨越这重洋阻隔,走到她的面前,亲口对她说出那句,埋藏了太久太久的话。
在此之前,所有的思念与等待,都是她修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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