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七洛,云衔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似乎有很多问题都亟待解决,可那些问题又如泡泡般堵在脑子里,越挤越滑,一不留心便不见了。
他本不想过早暴露身份,就像那天说的一样,他怕给鹤也带来麻烦,也怕给云氏带去灾祸。
可越是危险,就越接近真相,不管前方是凶还是大凶,他都没有后退的理由。
他不但要将军,还要亲手掀翻这场鲜血淋漓的生死棋局。
云家——哪怕只剩他一人,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翻了个身,云衔将嘴里的狗尾巴草吐掉,恰好看到鹤也匆促的身影。
“鹤也?刚回来就出去……有古怪。”
一路跟踪鹤也来到花园,再往前就是传音楼,云衔心里摸清了个大概。
传音楼有阻隔窃听的阵法,云衔便爬到树上,尝试解读唇语,结果显而易见——他不会。
鹤也此番传音耗时半个时辰,云衔躺在树上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中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件趣事:鹤也因为偷偷跟他出去玩,导致功课背得不流利,被鹤翊在书房里训了好半天,他就这样在树上听着,边听边哭,一不小心就摔了下来,牙齿都摔掉半颗,吓得鹤翊火急火燎地抱着他去找苏清檀,功课的事再也没提过。
“真是个笨蛋,鹤也。”云衔笑着伸出手,透过指缝数着裴翠般的叶子,忽地被晃了眼。
“你说谁是笨蛋?”
云衔身子猛地一抖,倒坠而下,幸好双脚勾住了树干,整个人笔直地挂在那里。
鹤也伸出去的手慢慢收回,拨开披在自己脸上的白发,重复道:“你说谁是笨蛋?”
“哎呀鹤也,当然不是说你。”云衔晃起身子,头发搔得鹤也发痒。
“别……别闹了,快下来。”鹤也把云衔的头发拢在手中,远远看去,活像一根毛笔。
“行,鹤也,你可把我接住了。”
云衔双脚一松,鹤也向后一撤,两人默契十足。
“鹤也,你居然不接我,好伤心啊。”云衔委屈地哼唧。
“我若不给你腾地方,才算是我不了解你。”
云衔畅快地大笑:“也是,也是。”
简单理了理头发,云衔又开口道:“和你父亲通讯完了?”
“嗯。”鹤也对此问题并不意外。
“他说什么?”
“明日,带你回去一趟。”鹤也声音温和。
“这么赶?”云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我还以为能多休息几天。”
鹤也微微皱眉:“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他还能吃了我不成?”云衔开了句玩笑。
“这自然不会。”
云衔笑了笑,看向鹤也的眼神多了几分情愫。
“那我还怕什么?再说了,不是有你在身边吗?”
鹤也移开视线:“嗯,父亲说只是为了见一面,他于你,有亏欠。”
“有亏欠,便是还不上了,能还上的便不是亏欠。”
一阵清风吹过,云衔拉着鹤也的手往凉亭走去。
“太热了,鹤也,我们去那边聊。”
云衔身上光影斑驳,明亮得不真切,就好像是这五年来不曾有人参与的时光,看似一闪而过,实则循环反复,无终无始。
“鹤也,你说那个无生和碧海醉真是亲兄弟啊?可他们名字都不一样,谁用了假名?”云衔好奇地问道。
“是亲兄弟,不过两人都不是原名,无生原名碧海罚,碧海醉原名碧海罪。”鹤也边说边在石桌上写下“罪”字。
“碧海罪……碧海罚……还挺有意思。不过他们两兄弟的感情好像不大好啊?”
“嗯,说是之前二人因故生隙,龃龉难解,最后各执己见,分道扬镳。碧海罚去了菊石,应征于叶朗麾下,碧海罪改名为碧海醉,来南枫做起油纸伞的生意。”
“就他那油纸伞,卖的比我命都金贵,肯定只是做着玩玩的……”云衔摆摆手,忽然一拍石桌,“诶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哪来的钱买那么名贵的耳环啊?”
鹤也无奈笑了一下:“玉华最大的钱庄乃是碧家所掌,即便是他们二人不在,也有人打理经营,其富贵程度,连叶家都难以比拟,所以根本无需担心开销。”
“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云衔眯起眼睛,脑中又出现一个疑问,“那他旁边那个人呢?好像是……叫……星野?他是什么来头?”
“一个很厉害的人,有‘第五位神使’之称。”鹤也认真答道。
“真是了不得。嘿嘿,鹤也,这个星野和你比,谁更厉害?”
鹤也笑笑:“不知,我与他并未交过手。”
云衔长长呼了口气,脑袋向后一仰,闭上眼睛,嘴角缓缓扬起。
鹤也不擅撒谎,方才那句话显然是出于礼貌,能与灵绝一较高下的人,以后会有,但绝不是现在。
“你困了?”鹤也问道。
“嗯,有点。”云衔的声音略显懒怠,“要是能有人背我回去就好了。”
鹤也起身,目光落在云衔白皙的脖子上。
突然,眼中的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鹤也立刻扭过头,原本按在石桌上的双手也匆忙撤回身侧,慌乱地抓紧衣袖。
“在这里睡着的话容易受凉。”鹤也低声说了一句。
“嗯。”云衔懒懒睁开眼睛,声音缱绻,带着点撒娇的味道,“那你拉我一把。”
鹤也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日练习书法的情景,顿时失了神。
“鹤也,就拉我一把,拉一把还不行嘛?”
云衔已经把手伸了出去,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但外人看不到的掌心内侧,却有着一条丑陋的疤痕。
云衔看着疤痕,一时间有些恍惚——他都快忘记这道伤疤是哪次受伤留下的了。
在鹤也的手即将碰到云衔的刹那,云衔猛然将手收回,尴尬地笑了一下:“方才在树上抹到了鸟屎,我才看到。”
说完,云衔向旁边一跃,勾着亭栏揪下几片叶子,在自己手心使劲擦抹。
“是吗?回头我找人清理一下。”鹤也心感失落,右手慢慢握拳。
“不用,我也不是天天往树上跑。”
“是为了偷听?”
“是,不过你们在传音楼的话我可听不到,爬得再高都不行。”云衔很爽快地承认。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你若是愿意,下次便一起,在鹤府不想说的话,也不必说。”鹤也的声音温润如玉,光是听着就令人安心不已。
云衔看着掌心被搓烂的树叶,笑意愈来愈盛。
原来这么多年被悉心保护的,不仅仅是鹤也一人啊。
次日。
见到云衔的一刹那,苏清檀泪眼婆娑。
她一步一停地走到云衔面前,柔声唤了一句:“衔儿。”
不过两个字,却带着生离死别的颤音。
苏清檀轻轻抚摸着云衔的脸颊,如同见到失散多年的孩子般满脸疼爱:“你果然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伯母……”云衔哽咽,低头侧向一边。
鹤也眼角泛光,鹤翊的眼眶也早已红了一圈。
苏清檀与云衔的母亲池温抒乃是莫逆之交,比亲姐妹的感情还要好。云府出事那天,苏清檀同鹤翊大吵了一架,之后便同鹤也一起被锁在家中。
事发突然,整座云府顷刻便被滔天的妖气吞噬,府中诸人几乎同时妖化,皮发脱落,筋骨爆响,转瞬已现出青面獠牙之相,且妖气侵入魂髓速度之快,他们是连半分意识都无。
当时的局势已经危如累卵,身为太初实力最强的宗主,鹤翊被推至前台,不得不速作决断,联合三家力量镇压云府。
鹤翊清楚,天罡绝杀阵落下的那一刻,注定会成为他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但,他别无选择。
得知云家的死讯后,苏清檀悲伤过度,跌下台阶,腹中的孩子没能保住,她也因此落下不能生育的顽疾,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
所幸这段时间还有鹤也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直到她痊愈后才提出接手七洛的想法,并第一时间征得了她的支持。
鹤也始终坚信云衔还活着,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他,所以他要去一个远离风鸣也远离夜陵的地方,为他打造出一个藏身的好去处,与此同时,暗中寻找有关云家妖化的线索。
“小也这孩子常年待在七洛,如今带着衔儿一起回来,我真高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苏清檀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鹤也真是任性,一点也不体谅伯母,您放心,日后我肯定好好替您好好监督他。”云衔递去手帕。
“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苏清檀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最相信你了,小的时候,我还从没见他提过那么多次别家孩子的名字,可一讲起你,就有些滔滔不绝了。”
“母亲,以前的事就别拿出来说了。”鹤也垂着眼眸,双手无措地在盘子上摩挲。
“喜欢这种心意不说出来别人怎么知道?我就是因为你这个性格才担心你交不到朋友,还好有衔儿……”
“母亲!”鹤也捶了下桌子,嘴巴紧抿,耳垂发红,“你……你不是还煲着汤吗?我好像闻到糊味了。”
“好像……好像没煲汤呀?”苏清檀有些疑惑,不过很快便站了起来,“算了,去拿些点心吧。”
走到门口,苏清檀回头看去,微微一笑。
鹤也和云衔都是她的孩子,如今两人重逢,实在是天降恩泽。
鹤翊是面冷心热之人,身居高位,所需权衡考量之事远超鹤也,然而,当云衔真的站在他面前时,看着那张与挚友相差无几的脸,他终究无法欺骗自己。
更重要的是,云衔没有妖化,这更加印证当年之事实乃有人蓄意构陷,若是谈及亏欠,他简直无地自容。
现在的云衔,就像是一根随时都有可能崩断的蛛丝,将三家的心紧紧缠在一起,面对他的出现,势必有人欢喜有人愁。
旧日之事将再度掀起波澜,猜疑,忌惮,试探,算计,笑里藏刀……未来有无数可能,亦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风云变幻,吉凶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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