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三人简单聊了一些山蜘蛛和沙魇的事,鹤也便和云衔前往夜陵。
再次回到故里,云衔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夜的情景,站在桥前,双腿不受控制地僵住,寸步难行。
鹤也伸出手,和云衔对视的刹那,心底猛地一震,旋即又往前进了一步。
“这次有我,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云衔的眉毛抖动着,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只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目光也躲闪起来。
“……”云衔身子一颤,眼角的泪滴倏地掉落。
鹤也握住云衔的两根手指,目视前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着,静静地站着。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明明不认识,却总要好奇地看一眼,可他们还是这样站着,唯一有变化的,就是鹤也逐渐发红的耳尖。
云衔的手指微微动了下,眼角溢出了花儿。
他慢慢抽出手指,在鹤也将手收回之前勾住,与他合掌相扣,又向自己这边一拉,胸口贴上他的肩膀,下巴抵在他的头上,明明才刚触碰,却如同要分开那般不舍。
“鹤也,让我靠一会儿。”
鹤也轻轻咬着嘴唇“嗯”了一声,呼吸又重又长。
那一夜,他人在鹤府,心在桥上,纵使有万般无奈,也无能为力——深受煎熬的,又何止是云衔一人?
三息过后,云衔松开手,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
他绝不能执着于往昔,因为脚下的路不容分心。
“鹤也,我们走吧。”
“好。”鹤也温柔一笑。
下了桥,云衔回头望去。
桥的最高处,小时候的自己还在那里站着,只不过当他望向天边的火光时,一双手挡在了他的眼前。
那人,不正是鹤也吗?
“怎么了?”鹤也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只是觉得……”云衔回头,灿若桃花,“有你真好啊,鹤也。”
鹤也一怔,将头扭过去了,嘴角还噙着一抹雀跃的笑意。
云府。
站在大门前,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云衔多么想当做什么都未发生,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可那被大火烧出的痕迹,却是几世大雨都冲刷不掉的。
“要进去了,里面……可能与你记忆中的不大一样。”开门前,鹤也提醒了一句。
“嗯,我明白。”云衔点了点头。
推门而入,并没有云衔想象中的荒凉,本以为会是荒草离离,青苔遍地,却只见两棵古树枝繁叶茂地耸立云端,枝叶随风婆娑,仿佛在招着手,望穿天上天下,盼你回家。
虽然没有生气,但也干净整洁,这都是鹤家常年派人打理的结果。
灵堂之上,香烛的烟气隐约可见,沉寂,肃穆。
云衔点了三根香,对着灵牌一一祭拜,鹤也就跟在他的身后,云衔拜几次,他就拜几次。
最后,是云霄和池温抒的灵位。
云衔双目恸红,重重跪下,鹤也跪在他的身侧,同样心情悲怆。
“爹,娘,孩子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云衔便低下了头。
他哑着嗓子哭,像一个犯错的孩子,直到身子发抖,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也不曾哭出声来。
泪水无声落下,却又震耳欲聋。
云衔哭到干呕,弓着身子趴在地上,双拳捏得发紫,又突然捂住嘴巴,发出了几声极致压抑的抽噎。
“云衔。”鹤也满目心疼,他伸出手,可想了想又收了回去,低下头,泪水止不住地流。
不管是松闲还是云衔,这几个月还是那五年,云衔都强迫着自己逃离现实。只要还能活着就什么都不算糟,睡前一直默念“睡觉睡觉”就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
他好像天生就很爱笑,可云家被屠门之后,他又要装着不爱哭。
这般光与影重叠的灵魂之下,他只能像一只老鼠一样,躲藏在灰暗交界处苟延残喘,可那里深不见底,了无回音,当真是可怕极了,当真是孤独极了。
抹去眼泪,云衔抬起头,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视线也模糊起来,花了好长时间都不能看清东西。
“云衔。”鹤也把香递过去,欲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多谢……鹤也……”云衔的嗓子已经沙哑到让人听不清话。
鹤也心疼地蹙紧眉头,轻轻说了句:“不用。”
云衔端正地跪在灵前,努力平复着心情,他深吸了两口气,又忽然狂咳,身子抖得如暴雨中的浮萍。
良久,他直起身子,终于开口:“爹,娘,五年不能回来祭拜你们,是孩儿的不孝。这几年来,孩子不敢想你们,可又时常觉得,你们还在身边。爹,娘,你们放心,孩子拜了玄青子仙人为师,灵力的修炼已略有所成,而今又与鹤也同行,努力调查着当年之事,虽然尚无眉目,但我发誓,此生与他不死不休,哪怕同归于尽也要将他挫骨扬灰,替我们云氏报仇雪冤。”
听到最后这几句话,鹤也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些,他不会让云衔一个人去面对,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这一边。
他不怕死。
“爹,娘,一不小心就说了这么多,爹肯定早就嚷着要出去喝酒了。”云衔笑了一下,眼底泪花泛起,“孩子这几年过得很快乐,如果可以的话,以后也会,所以,你们不用担心,你们……你们……一定也要好好的啊……在那边……”
云衔使劲一抹眼泪,狠狠磕了三个头,身旁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磕头的姿势,很久,很久。
离开云府前,云衔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一眼,停在门前,却没有进去。
明明也只是五年,这里却可以用时过境迁来形容,日月轮转,四季交替,有些人于大火中一瞥便是永恒,可深藏于记忆中的感情,便是烧也烧不尽的。
“鹤也,你说爹和娘他们还会记得我吗?他们死的时候,应该还是妖化的状态吧?”云衔吸了一下鼻涕,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
“会的。”鹤也递过去手帕,“一定会的。”
“谢谢,鹤也。”云衔拿着手帕,并没有着急擦鼻子,而是恭恭敬敬对着鹤也鞠了一躬,“真的谢谢你,鹤也,灵堂的布置还有云府的打理,我知道都是你的意思。灵堂的角落里,我看到了炭盆,云家人是在冬天死的,我知道你不想让他们太冷。鹤也,我替云家人谢谢你,这个恩情,我可以用我所能做到的一切去回报。”
久久未能得到回应,云衔缓缓抬头,却看到了鹤也因委屈而涨红的脸。
他的双眼溢满泪水,闪着令人怜惜的光。
“鹤……”
“你是笨蛋吗?”鹤也双拳紧攥,眉毛不住颤抖,“别说这样的话啊……”
云衔愣怔一瞬,旋即便将鹤也拉进怀里,在他耳边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未几,云衔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放松了下来,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他伸手轻轻摸了下鹤也的耳垂,扬唇一笑。
“好了,鹤也,怎么是我在安慰你呀?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可是……”云衔动了动脑袋,嘴唇凑到鹤也耳边,“可是我现在好开心,真的好开心,我终于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鹤也顿觉身子发麻,一双手上上下下,慌乱地摸索,最后攥住了云衔的腰带。
云府周围的百姓都被迁居他处,而这值得日日回味的一幕,也终将为二人的私心封藏。
回去的路上,云衔不知疲倦地为鹤也介绍着以前的夜陵,比如这里应该是一家当铺,那里应该长着一棵柳树,谁家的酒最好喝,哪家的包子肉给的最多。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自己的记忆是连贯的,可天降横祸难以预料,那五年的夜陵终归没有他的位置。
他身陷囹吾。
他必须闯出去。
路过一个小巷,里面隐约传来吱吱嘎嘎的殴打之声,听上去人还不少。
“鹤也。”
“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一快一慢飞了过去,将那一堆人围在了中间。
“谁?!”一个个子很高的小胖孩惊叫一声,左右看了一眼后,握紧了手中的棒子。
他的身旁还站着两个男孩,一个瘦瘦高高,另一个也瘦瘦高高,地上蜷缩着的,是一个有着花色头发的少年。
“你们是谁?”小胖孩又问了一遍,即便是面对大人也没有一点惧色。
“对啊,你们是谁啊?”两个瘦瘦高高的男孩一齐问道。
云衔挑眉,活动着手腕走向三人。
“让你过来了吗?小心我……”
“啪”!
小胖孩手中的棍子被云衔一掌拍飞,后者紧接着又扬起了手。
“哇啊啊!救命啊!!!”三人同时抱头蹲下。
不过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巴掌打在身上的痛感。
三人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云衔将地上的人扛起,然后转身离开了巷子。
“走了?”小胖孩疑惑地瞪着眼睛。
“不……不是啊,还有一个……”
鹤也走到三人面前,把他们吓得跌坐在地,他举起扇子,三人以为还是故意吓唬他们,便没有用手遮挡,谁知“啪”“啪”“啪”三声,三人脑袋上便鼓起了一个大包,立马哭爹喊娘地嚎叫起来。
鹤也觉得吵闹,转身离去,却没想到刚出巷子口就看到了云衔。
“没去医馆吗?”鹤也问道。
“他死活不去,喏,给我肩膀都咬出血了,这小白眼狼。”云衔委屈地侧过身子,肩膀上的确有两点血痕。
鹤也皱着眉头,手还没碰到男孩的肩膀便听道:“谢谢你们救了我,不过不用管我,还请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喂喂喂,你这臭小子什么态度?要不是我们过来了,你被那三个熊孩子打死都说不定,你……”云衔自己被咬倒不要紧,可一听到他对鹤也这般没礼貌,立刻就炸毛了。
“不会。”少年微微侧头,漏出的半只眼睛如蛇般冷冽。
云衔下意识地将鹤也护在身后,沉声问了句:“你是妖?”
“是又怎样?怎么?要打架?”少年承认得很干脆,一只手默默向身后摸去,面色陡然一变。
云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间匕首倏然翻转,寒光在掌心划出一道短促的冷弧,下一秒,那锋刃已稳稳抵在了少年的下巴上。
“你都咬我一口了,我还能让你身上有伤我的东西?现在还打不打了?”
“你……卑鄙!”少年骂了一句,愤懑地瞪了云衔一眼。
谁知这一瞪,两个人竟都愣住了。
“是你?!”两人同时喊出了口。
我一定是太感性了 再修看到云府这里竟然哭了[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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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草草人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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