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十又五年冬月既生霸壬寅（1），天子驾崩，王姬晏婉为守王城万箭穿心而死，镐京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这年的雪下的尤其大，纷飞战火中的血泊被鹅毛大雪不断覆成雪白，素净成一派海晏河清的假象。
西郊的桃花岭上，桃花却悉数开了。寒风将那雪吹得倾斜，桃花随着雪花飞舞盘旋，在小土坑里堆成了一处桃花丘。
雪里，躺着一具已然冰凉的身体，女子身着玄衣燻裳，戴着玉佩，胸膛处满是血迹，正是那死后便离奇失踪的王姬晏婉。
“阿婉……阿婉……我带你来看桃花了，你不是说一直想看桃花逢落雪之景么，今日碰上了！你瞧……你睁开眼看看好不好？”
说话之人身着单件红色衬里，跪倒在那尸体旁。
雪落了她满肩，她乌黑的发丝亦被染成一片雪色，远远看上去，就好似生了华发。
有桃花瓣徐徐飘落在她手背，她颤抖着将它拾起，簪在了晏婉的发上。
美人若花，纵使此刻没了呼吸，那模样也是美极的，只是这长久的宁静终于也将失心疯了的姬河清拉回了现实。
晏婉素来喜动，几乎未有一刻是能停歇下来的。此刻的她，却再也不会同往日一般在她身侧嬉闹了。
姬河清双腿一软，栽倒在了雪地里。她吃力地将身旁的桃花山丘揽入怀，又将它们捧到晏婉的怀中，盖住了那被万箭穿心而惨不忍睹的伤口。
“如今你也不会因它过敏了，能亲手碰一碰这些花儿曾是你最大的愿望，那时我不该说这愿望幼稚的……”
姬河清侧身看着一动不动的晏婉，抬手轻轻触了触她紧闭双眼之上的长睫。
“从前你总是玩笑着问我，觉得你是否貌美。我还从未来得及和你说，其实见你第一眼时，我就在感慨，怎得有人可以若画上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你是西周最勇敢的王姬，晏婉。”
姬河清合上了眼，只觉得眼睑底下一片冰凉，也不知是不是雪水融化了。
姬河清不知是怎样浑浑噩噩地将晏婉安葬好的，她取下了她的玉佩放进了衣襟间，转眼便站在了王城门外。
她要篡权夺位的司马氏死！
姬河清手持利剑，一步一步地向王城内走去，剑锋划过厚厚的雪面，在冒出了一点尖尖的阳光折射下泛着血光。
一时间，翎肆军皆警惕地执起兵器向她逼近，然而她们又似被下了旨令一般，并不敢对她出手，她就这样提着剑，跨进了宫殿。
宫殿布局呈对称、严谨之态，处处彰显着王朝等级的森严。墙壁之上是铺张开来的女娲补天的画像，女娲占据了几乎大半壁墙，她手握神石，无畏烈火灼烧的伤痛，直向空中那巨大的裂缝而去。
王座恰放置在那女娲蛇尾之前，司马氏冕旒端坐其上，手握一匜，正气定神闲地往嘴里倒着酒水。
“予一人早知卿会来此。”
司马氏将那刻了虎兽面纹的匜搁在了桌上，晃动间，酒水洒出了些许。
此时，姬清河另一只腿也迈进了宫殿，她的眼中满是杀意，望着勾唇浅笑的司马氏，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你还不配坐在这个位置自称天子，我今日便是来取尔性命的！”
说话间，便要向那王座扑去。
司马氏望见她因为愤怒几乎烧红的面颊，只是摆了摆手。还未及姬河清靠近分毫，屏风后便闯出了几个翎肆军的人将她按住。
而后，她悠悠开口道，“莫急啊，予一人知卿武艺高强，普天之下，几乎无人能及。如今晏婉虽下落不明，但被那万箭穿心，想来定是死透了。卿不若为予一人所用，也好与你好姊妹搭个伴不是？”
“我呸你的好姊妹，我姬清河哪来的什么好姊妹！”
姬河清挣扎着欲摆脱身后人的控制，然而下一刻，却见姬斯和从那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身着黄色礼服与绀色衬里，抬眼与姬河清对视的瞬间有一丝慌乱，撇过脸，她径直走到了司马氏跟前，行了个礼。
“姬斯和，你为何在这？你说话！”姬清河盯着她及腰的长发，怒吼道，她的心早已凉了半截，如无形冰箭穿过，将她挫成一个笑话。
几日前镐京事变，本该要与晏婉成婚的姬斯和却不见了踪影，然而此刻，她却又出现在了那乱臣贼子的堂前。
姬河清不知自己身世，只是记事起便独自流浪了，她靠一身武功在乱世生存下来，还救下了被陷害掉包而四处流亡的王孙姬斯和。
她本无姓名，姬斯和为表谢意，给她起了如今这个名字。
这一路扶持而来，她们便亲如家人。
姬斯和转过身来，眼神中已恢复了不露破绽的镇静，她开口道，“河清姐，别再挣扎了，没用的。更何况，我记得你曾经也说过，你要帮我报仇的。如今成功了，你也该为我感到高兴吧？”
姬斯和曾在流亡途中染了风寒，声带受了损伤，后来便一直是幼儿般软糯微尖的声音。
从前姬河清也常因此而心生怜悯，可如今再见，她却只觉察出胃中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姬河清嗤笑两声，而后冷声道，“我该为你高兴么？”
昔日金兰之交此刻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与如今自己的仇人为伍，孰对孰错，她已无心辩驳。
长剑利落提起，宫殿的地面被划拉出刺耳声响，转瞬，那被雕梁画栋相辉映的剑光又直逼向几人的咽喉，手起刀落，如一阵疾风，顷刻之间，人头落地，滴血未洒。
又有翎肆军从屏风后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姬河清被团团围住，隐约间瞥见那王座之上，司马氏正笑着看戏。她咬紧了牙关，厮杀间，只想奔那王座而去。
玉簪于混乱间被斩断，“哐当”落地，她绾起的发便如瀑布一般垂落了下来。还未及反应，便有剑光逼向她的胸口，她抬剑抵挡，鞋靴在后退间摩擦着宫殿朱红的地面，踩过那挥洒而下的汗水。姬河清临危不乱，稳住身形，又纵身一跃跳出了那重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向那王座而去。
“嗖——”
只差一点点，她的剑就可以逼到司马氏的喉口了，只差一点点……
箭羽在振动间发出嗡嗡声响，那箭穿透她单薄的红衣，刺进了她的心口，鲜血自伤口迸出。她惊愕地望向自己心口的那只箭，上面雕刻着蟠螭纹，和射中晏婉箭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心口被撕裂着，是一阵一阵锥心难平的疼痛，鲜血自口中喷出，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不远处手握着弓的姬斯和。
她一心想要护住的桃花，在这年香消玉殒，死在了她金兰之交的箭下。
“你！”衣襟里的玉佩掉落在地，姬河清拾起那玉佩紧紧握于手中，而后剜了姬斯和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好精彩呀……”跟前王座之上的司马氏鼓着掌狂笑起来，她放下了搁在另一只腿上的脚，缓缓朝着姬河清走来。
姬河清的眼前天旋地转一片，那壁画上的天空仿佛不断向她逼近，将她压得透不过气。一道欺压而来的，还有姬斯和那眼底转瞬而逝的不忍。
女娲手中补空的神石砸落下来，又倒悬在半空，泛着五色的光芒，那光芒席卷过不解与恨意，撕裂着她的神经。
她失重没底，沉溺在无法呼吸的海底，意识模糊不清，碎成零散漂荡的记忆。
玉佩从她松开的掌心间溜出，被卷裹进她上方的漩涡之中。
——
“姬河清？姬河清？”
一阵耳鸣之后，姬河清忽然听到了耳畔熟悉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就见到了一旁的姬斯和。
“晏婉是不是你杀的！你回答我！”她起身拽过姬斯和的衣领，椅子也被带倒在地，咬牙切齿地咆哮间，表情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狰狞。
“咳咳咳……”姬斯和挣扎着甩开她的手，一脸惊恐道，“你疯了？什么杀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不过是让你随我一道去那乡射选士，你不愿意也不必这般想把我置于死地吧？”
姬斯和抚了抚心口，终于缓过来了些。
“什么乡射选士？”姬河清也冷静下来了些，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她看了看周遭一片，竟是从前她与姬斯和一道住的那间屋子。
“司马大人掌军事，若能成功入选为其戎（2），便是离复仇更进了一步。”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姬斯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喝了一口水道，“你怕不是又想起了为侠行仗义的哪一件事了吧？我们鼎鼎有名的海晏游侠，当真是正义。早同你说这乱世并不乏武功高强之人，你这般招摇，总是易惹来杀身之祸的，到那时，你我背后无人、孤立无援，又该当如何？如今你我若是成功为戎，好歹不是一人，效力还是借刀，那都是后面的事情，境遇总好过现在这般……”
好半晌，姬河清才意识过来，她是又回到了还未遇到晏婉之前了，只是那被姬斯和的箭射中的疼痛那般真实，她不相信那只是一场梦境。
如果这是上天给她的一次机会，这一世，她定会护住晏婉。
而方才她听了姬斯和一番话，才回想起来，上一世，姬斯和也是因为入司马府而与晏婉相识的。
回想起死前司马氏一脸得逞之态，姬河清只觉得这复仇之名的事情愈发不对劲了起来，或许，当年姬斯和被王室掉包陷害之事，另有隐情。
正这般想着，屋前敞开的破败的门忽然被一女童叩响，她在门后探出了脑袋向里头张望着，目光锁定到姬河清身上时，眼睛忽然亮了亮，“海晏游侠！有人寻你！”
（1）参考西周纪年，架空虚构勿考究。
（2）戎：门客里的武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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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万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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