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朝从孟六奇处接了信,不免一路拆着笑呵呵往回走。项元仲彼时正在后院练武,祁朝穿过角门,挑了眉,笑着冲他一扬手,却见他恍若未闻,仍操练着招式,只得无奈上前。
项元仲将双掌平举至胸前,狠狠推出,其劲道非凡。只见他足尖轻点,旋身而起,只闻骨节咔嚓作响,凌厉的掌风呼啸而至,肉眼仍见余波,竟裹挟得院中花木震颤不已,轰然碎开。
祁朝皱着眉,接过他的余掌,横他一眼,咬着牙道:“人走了便不爱惜公家之物,项大人,你的品行何时如此卑劣了?”
项元仲从一侧架子上拿了帕子,擦净额上的汗,挥起手兀自扇着风,笑道:“这不是天塌下来有贤弟在么?哥哥操劳一辈子,如今沾点贤弟的光,也无可厚非嘛。”
祁朝将手中信纸摔至他脸上,没好气道:“你就磋磨我吧。”
项元仲从脸上揭下,嘿嘿笑着,见之不免疑道:“这是?”
祁朝答道:“你那好徒弟温造来的信。”
项元仲乐了,立时打开:“动作竟这般快,让为师好生瞧瞧都写了什么。”
祁朝摊手,叹道:“都是些芝麻绿豆的事,外加一些家常,瞧不出有甚精华可言。”
项元仲铺开信纸,细细读来,原本期待的面色再三变了变,到最后也不免笑出声来。
温造洋洋洒洒好几百字,除却口水话,共计分为三个部分。首先呢,他简述了自己的思乡之情,不仅对爹娘还是师父,他均牵肠挂肚、夜不能寐;再者,他狠狠吐槽了宫中诸事,宫规法度、差役杂事,各人的虚伪与奉承,都叫他浑身不快;最后,他提及了明仪宫的正殿,道出了他对贵妃喜好的疑点。大体是殿内一应物什大多俱用美玉打造,其工艺也相当精湛,看得出贵妃的品位,而先前的玉珏也是玉,贵妃如此爱玉,说不得有些许联系云云……
项元仲焚了信,奇道:“这小子还真把密信当家书写了?”
祁朝悠悠道:“这在锦衣卫里还是头一遭。旁人均恨不得只言片语提及即可,生怕不好传达、走漏风声。而这小子,你数数几页纸,我若是背后的豺狼,第一个抓他。”
项元仲失笑,从一旁的桌子拿了纸笔过来,讪讪解释道:“也不能全怪温造,我也没教过他怎样做暗探,就匆匆送进了宫。说来得好好提点提点这小子,入宫可不是儿戏……”
祁朝闻之,只觉天塌地陷,整个身子陷入椅中,颓然道:“有时候我真在想,你我将命押在温造身上究竟靠谱否,你先前那般信誓旦旦,可如今…哎…看来是真入了你项元仲的贼坑啊,我命危矣……”
笔尖落于纸上,项元仲忽地一顿,思量道:“不过这小子有一处倒是没说错。”
祁朝猛然来了精神,问道:“哪儿?”
项元仲若有所思,眼底有精光闪过:“甄贵妃好美玉,朝野尽知。为此,不少官眷搜罗天下好玉,就为一博贵妃笑颜,以此攀上甄家。魏耿史玉珏的品质也是其中佼佼者,入得贵妃的眼也不无可能。再者,玉珏之刻工乃最上乘之工艺,匠人也尚在人世,产出颇多,贵妃不可能不沾一二,倘若翻遍整个明仪宫都见不得与之相仿的,那便有古怪了。”
*
明仪宫,正殿内。
殿宇恢宏,灯火通明。一侧长桌立于殿正中,其上摆满了各色佳肴,暖炉放置旁侧,熏香氤氲袅袅。甄贵妃一身华服坐于首位,待燕王一落座,便招手示意宫人移案布箸。
赵回长久未见甄贵妃,免不得得行个大礼。他直直跪下叩首请安,却被甄嬷嬷忙不迭扶住。
“王爷能来见娘娘,娘娘便欢喜得紧,何至于行如此大礼?”
赵回沉声道:“礼不可废。”
甄嬷嬷暗自着急,向甄贵妃使了个眼色,甄贵妃忙起身笑道:“这孩子,还同母妃客气什么?”
边说着边往赵回碗中布菜:“说来上回见你还是去年,你我母子短暂一面,再不复见,着实叫我这个做娘亲的难受不已。”
赵回垂眸,神色略显愧疚:“都是儿子的不是,叫母妃忧心了。”
甄贵妃含笑看着席上,道:“都怪我,说那等子不快的做甚?现下你我母子又聚一起,理应说点高兴的才是。上次匆急一面,说来你还没见过你幼弟,这四年来,他着实长了不少,澄儿,来,让哥哥好生瞧瞧。”
说着便唤宫人将坐于一侧正埋头吃菜的赵澄给带至身旁,甄贵妃摸摸赵澄的头,神色慈爱,将他往赵回处轻轻推了推,指着赵回道:“澄儿,这便是你二哥。”
赵澄视线投过去,只见一蓝衣锦袍男子正阔步坐于案旁。他面目冷冽,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嘴唇稍薄,身材劲瘦,肤色略黑了些,下颚线条明朗,可五官锋利至极,就着烛光拢了倦意,也不消半分。
赵澄揉着小肚腩,震慑于那人浑身的凛厉之气,瑟缩上前,躬身作揖道:“见过二哥哥,问二哥哥福安。”
对于赵回的印象,赵澄还停留在记忆里那个披甲上马、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他和赵回统共没见过几面,他还没出生,赵回便被分封出京,此后茫茫十二年,他同他说过的话,一掌便可数过来。他也想过是不是二哥不喜自己,不然三次回京,除了向父皇和母妃道安,为何都不愿来见见他。
发觉赵澄身子发颤,而赵回无动于衷,甄贵妃瞬时敛了笑意,罢箸道:“摆甚脸色,听不得你四弟叫你么?”
赵回这才看向赵澄,一个颇显喜庆的小胖墩,观其面颊的肉,果真养得极好。
他神色淡淡道:“四弟较之往日长高了不少,我方才见之竟一时不敢认。”
甄贵妃这才笑道,倾身拿汤匙舀了玉盘里的鱼肉放至赵回碗中,道:“你们乃同胞兄弟,自是该亲近亲近,便该知道你四弟的变化可不止这一处。今个儿膳房我特意留的鲥鱼,尝尝,我记得你幼时最爱吃了,偏这鲥鱼刺多,每次你都猴急得不成样子,叫刺卡入喉中,让我操碎了心。”
赵回看着冒尖的玉碗,喉中一紧,牵起嘴角勉力一笑:“幼时不懂事罢,叫母妃受累了,以致累得母妃弄错了鱼的品种,鲥鱼并不是我旧年所好,辜负了母妃一番心意。”
甄贵妃笑容一顿,有些无措地看向甄嬷嬷,见后者摇头示意,只得收回布菜的筷子,尴尬道:“许是母妃记错了,但这案上,仍有许多你以前爱吃的菜,西疆苦寒,你受累良多,可得好好补补。”
原本是家宴,此刻竟弄成了这般,三人继续用膳,一时默默无言。
饭后,赵澄按例请安回自个儿院落就寝,离去时,他见着自家母妃同二哥入了内殿,屏退左右,似是要商谈什么要事。一时,他来了心思,趁宫人引路在前,他悄声往回赶,一头扎进了殿内另一侧。
赵回跪在地上,俯身叩首:“方才叫母妃不快,是儿子死罪。”
甄贵妃坐于软榻上,饮着茶,道:“都晓你孝顺,本宫也并未怪你,起来罢。”
赵回这才起身,与甄贵妃相邻而坐。
甄贵妃道:“此次入京,你父皇可有说明停留限期?”
赵回摇头道:“并未。”
甄贵妃思量后,笑道:“未有归期,倒是头一次见,你说你这父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回答道:“儿臣已送信至襄王府,其期与儿臣一致。再加之昨日立储大典,父皇应允了太子提及的太学一事,既是要受教诲,想必此次逗留时间不短。”
甄贵妃道:“太子想言传身教、广布言路,还妄图插手国子监,真把自个当圣人了,可偏学生没有几个,就算加上伴读,也差之甚远……”
话及于此,她猛然顿住,觉出味来,惊道:“竟是如此!难怪不需要旁的学生,有你们几个就够了。”
赵回神情似有所动,恍然道:“太子是想将余下皇子都置于明面上,一同拉入这储位风波。可父皇子嗣不丰,除了我们三,便只剩老四老五,按这般道理,也无非再增一个老五做敌手罢了。”
甄贵妃困惑道:“这赵阜毫无根基,兴得起风浪么?”
赵回定声道:“无根之人,自无需惧,可若太子暗中扶持呢?届时前者鹬蚌相争,谁又能得利?”
甄贵妃抚着赵回的手,悠悠一叹道:“果真还是你聪明,三两句便点破此局。母妃真是没白叫你入宫,若太子真是这般筹谋,那本宫就得好生想想了……”
甄贵妃起身,若有所思地在殿中来回踱步,神色有些焦躁。
赵回抿了抿唇,面上挣扎片刻,哀道:“母妃,既已立储,索性放手吧。”
甄贵妃惊住,瞪大双眼:“放手,为何?”
赵回规劝道:“先前储位未立,尚还有搏的必要。可如今既已落赵策下乘,当是天意所为,若要强求,恐会反噬自身。”
甄贵妃定住身子,猛地回头给了他一巴掌,气道:“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吗,要坐上那个位子,助你母妃堂堂正正入主中宫,再成为那万人敬仰的皇太后。”
赵回脸上红痕顿生,面颊滚烫,他立时下跪,沉声道:“儿臣没忘。可儿臣心思并不在这京都,在于西疆战场,在于大历河山,母妃便忘了么?”见甄贵妃迟迟不语,复又道,“这些年,母妃为了这个位子沾了多少血,真当无人知晓么?甄家一门武将、功高盖主,已成树大招风之势,如今只是父皇尚未问责,倘若有朝一日父皇发觉,新仇旧恨,甄家满门俱危矣!”
甄贵妃红着眼睛,身子微颤,低吼道:“可先前争了那般久,太子早已视你为跗骨之毒,你突然罢手,说你不争了,太子会信么?你是我儿子,我生养你一场,对你寄予厚望,就该听为娘的话。太子,得除,这位子我要得到手,明德那贱人有的,我也都要有。”
赵回见母亲怔然入魔,已是听不进半分话。又思及她前半段话,嘴角不免泛起苦笑。赵策多疑,他的确已没回头路可走。
这孝子贤孙,果真难当,他喃喃自语。赵回常年离京,无法伺母有背人伦,他本就有愧,随甄贵妃争储多年,赵回只晓是母亲所愿,便一切应允。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母妃似乎并不如她嘴上说的那般爱他,记不清他喜欢吃的鱼,也记不得他从未属意皇座。
所谓争名逐利,狡兔死,走狗烹。他心累得紧,早该发现了的。记不清是多年前的某个刹那,他进宫问安之际,正碰上母妃带着幼弟在园中嬉戏,那般笑容,赵回从未见过。自那时,他便知道,他和幼弟是不同的,心寒齿冷自是不必说,可他又能怎样,她是他的亲娘,说破天他也得向着她。
或许母妃如此迫切地要他去逐鹿那个位子,许是真为他往后考虑?赵回自嘲笑笑,伏下身又叩了一首,这才下了殿。
徒留下藏于一侧听得母兄争执后仍迷茫不已的赵澄枯坐原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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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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