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也别跪着了，起来坐着说话吧。”
赵玖发了话，盛镞却不应声，依旧规规矩矩地跪着，摇了摇头：“微臣有罪，合该受罚。”
赵玖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又递给盛镞一杯：“起来，我现在又不是皇帝，没有让人一直跪着的道理。”
盛镞这才扶着桌角，艰难地站了起来。跪了太久，双腿早已发麻，他勉强站稳，双手接过粗陶的茶杯，瞧见里面浑浊的茶汤，再想到简陋得有些清苦的小院和房屋，眼眶竟是一红：“皇上……这一个月来，就一直过这样的日子？”
赵玖把他按到凳子上，看见他发红的眼眶，叹了口气：“盛镞，我有时候真的拿不准，你究竟是陪我一块长大情深义重的哥哥，还是潜伏在皇家身侧，蓄意报仇的反贼？”
盛镞低着头，满面悲戚，却并不作答。
赵玖追问：“盛镞，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哪一边？”
盛镞抬起头来与赵玖对视，眼中蓄着泪花：“皇上这些年对微臣的情分，微臣一直感念，没有一日不将皇上当做自己的亲人。”
赵玖看着他的泪珠缓缓滑落，默然一阵，也垂下了眼皮：“罢了，我知道你不是铁石心肠，否则前些年有无数个机会置我于死地，甚至先皇在位时，你要刺杀先皇也并不是天方夜谭。”
盛镞紧攥着茶杯，低声道：“……微臣谢皇上。”
二人相对无话，等到闵十三的炖兔肉做好了，三人坐在桌前，一同吃了顿食不知味的晚饭。
闵十三眼珠溜圆，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想了一顿饭的功夫也没想出来该说些什么。
喝完最后一口汤，赵玖给了闵十三一个眼神，对方立即会意，麻溜地收拾好了碗筷，求之不得地闭上门出去了。
“前些日子，”赵玖开口道，“黄锦在诏狱里过得怎么样？”
“……回皇上，黄公公交游众多，在狱中饮食不愁，只是每三日一次审讯，想来不大好受。”
“那他招出什么来没有？”
盛镞闻言一愣：“皇上不知道？”
赵玖不甚在意：“这一个月来除非必要，京中不给我传消息，我也不让暗卫随意近身。”
“看来皇上是真的喜欢在这儿的日子，生怕被人打扰，”盛镞低下头，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黄锦他……招认出自己收受贿赂，替人处理过许多封弹劾的折子，还有些其余的，微臣说了恐污了皇上的耳朵。微臣自京城启程前，太后娘娘已经下令，秋后便要将其问斩。”
赵玖听了并不惊讶，只问：“把手伸到奏折上来的罪名不轻，他本身已经是掌印太监，什么贿赂能引得他动心？”
盛镞道：“微臣并没有经手审讯，只知道与南直隶的盐铁官私税有关。”
“都把手伸到盐铁税上了，能耐不小啊，”赵玖面上不见怒意，反而笑道，“贿赂到司礼监头上，还动动手就能杀了朝廷要员，这个淮安王，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有这个手段了。”
盛镞浑身一震：“……皇上如何确信，是淮安王所为？”
赵玖好笑道：“你问我？先前在五阳镇上，借刺客警告我离淮安远一些的不就是你吗？”他自从得知盛镞与淮安有往来后，就在猜测此事，基本有了□□成把握，也因此并未真心怀疑盛镞与反贼勾结。
“……没想到皇上看出来了，微臣实在有罪，”盛镞低头道，“微臣吩咐他们不许伤人性命，好在听十三说，那日并没伤着皇上，算是万幸。”
赵玖心道，是没伤着我，却给你家宝贝师弟捅了个对穿……
不过听了他这话，竟像是不知道顾濯负了伤的，赵玖便也不打算说，只道：“若是真伤了人，今日就不是由十三带你来见我，而是我去诏狱见你了。”
盛镞认道：“皇上说得是。”
赵玖道：“此案我早已查明，杨峥身为淮安知府，有本启奏，黄锦却一直死死压着他的折子，他无奈之下拜托友人将折子递交梁椿，想试试梁椿能不能跳过黄锦直接上报，但有人明显不想我知道此事，所以才一口气将他们三个全部灭口。整个案子连锦衣卫都难查到什么，甚至他们连东云楼那一丁点证据也要灭口，能做到这种程度，除了谋反，朕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可能。”
见盛镞不言语，赵玖玩笑道：“瞧你这样子，倒像是早就知道淮安王的小动作了？”
“微臣惶恐，”盛镞跪倒在地，“微臣……是自东云楼后才有了些猜测，因此夙夜担忧皇上安危，但又没有证据不好直接进言，才有了以刺客警醒皇上的下策。”
见他神色不似撒谎，也并未急着为自己开脱，赵玖直接问道：“你近些年来，便是与淮安王有往来？淮安王与你师父，有什么关系？”
盛镞还跪在地上，沉默了一阵，方开口道：“微臣惶恐。”
见他不直接作答，赵玖面色冷了几分：“是惶恐于你真的曾跟反贼有勾连，还是惶恐于蒙骗我？”
“微臣……不能说。”
“盛镞，”赵玖淡淡道，“我前些日子也派人查过，你师父跟虚雯道长一样，疑似是被皇家杀害，是吧？但我也说过，不觉得你是铁石心肠、蓄意复仇的人。若你曾被淮安王蒙骗，今日就跟我说清楚，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得皇上如此信任，微臣夫复何求，”盛镞深深地磕下头去，“只是……微臣只能告诉皇上，淮安危险，皇上切勿以身犯险。”
“笑话，”赵玖嘲讽一笑，“淮安王谋反，难道要我置之不理？盛镞，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你这些年来又一直想做些什么？”
盛镞苦笑一声：“微臣知道的，皇上不是都能查到吗？微臣听命于皇家十余年，其实早已分不清自己最开始参加武举、成为侍卫是为了什么。可能最开始是想过要报仇，但后来，直到现在，可能只是想要一个真相而已。即便先帝真的是篡权夺位、谋杀师父的凶手，微臣可能也并不会再做些什么了。”
没等赵玖再开口，他就对着赵玖一笑，打断了他的话头：“微臣希望皇上一生平安顺遂，江山也能永固，但微臣也有人要保护。如果皇上责怪微臣不能据实相告，那就请责罚微臣吧。”
赵玖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心里莫名地来气。他深深呼吸了一次，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既然你并不是全然相信我，那这些祝我平安的屁话也别再说了。你这样，我最讨厌。”
盛镞声音发闷：“是。”
赵玖冷冷道：“十三接下来会带你去金陵，愿意对朕开口之前你就一直待在那，做你的侍卫吧。”
“微臣……领旨谢恩。”
赵玖说完，转身再不看他，几步出了门，将木门摔得发出“砰”一声响。
闵十三正蹲在门口的兔子笼旁边喂草，见赵玖出来了，连忙站起身，低声道：“怎么样皇上，他说清楚了吗？”
赵玖不答，兀自顺了会气，才道：“带他去金陵吧，一路上不管是想救他的，还是想灭口的，都要活捉，知道吗？”
闵十三瞧出赵玖心情不佳，笑了笑：“我明白！皇上就放心吧！”
赵玖忽地张开双臂，沉默而短暂地搂了闵十三一下，怀抱一触即分，好像只是在确认他的存在一般。
闵十三一愣：“这是干什么？……是不是盛镞说了伤人的话？皇上哪里需要跟他一般见识，他不过是个……呃……”
见他卡了壳，赵玖勾了勾唇角：“十三，我刚才没有让你留下来一块问他，是怕他万一说出什么秘辛来，我……现在还不太想让你知道。你对我有没有气？”
“嗯？”闵十三不解地笑了笑，“怎么会？皇上对我这么好，不管做什么，我都不生气。”
赵玖追问：“你不气我有事想隐瞒你？就算，抛开我的身份，只把我当个朋友，也是吗？”
闵十三想了想，摇摇头：“那我应该也不会生气吧……”
赵玖垂下眼皮，笑得有点自嘲：“看来我还是有点太幼稚了。”
“这话说得没错，”顾濯凉凉的声音传过来，“我看你不是有点，是幼稚至极。”
赵玖猛地抬头，瞪着忽然出现在门口不远处的顾濯：“你怎么没走？！”
顾濯丝毫不客气地推开院门走进来，皮笑肉不笑道：“我要是走了，不就见不着盛镞了吗？他现在就在屋里吧？”
“……”赵玖当机立断，打开房门把闵十三往里面一塞，“咔吧”扣上了门锁，“十三快带他走，不要让顾濯追上！”
开什么玩笑，如果盛镞不愿意对他说出实情，但转头就立刻跟顾濯说清楚了一切，那他才真是要受不了了呢！
顾濯急道：“你！”却见闵十三已经拉着盛镞从后门逃之夭夭，他拔足便追，很快追得只余几步远，谁知闵十三转头坏笑一声，朝他撒出一把刚才在厨房摸的胡椒粉！
顾濯没有防备，被呛得直咳嗽，脚步也略慢了些，闵十三和盛镞的轻功都是绝佳，迟了这一点便再难追上。盛镞见把他甩开了些，脚上又加快了几分，只给他留下一句“小濯，等我晚些再向你解释！”
顾濯气急败坏：“晚些是什么时候！盛镞！你亲爹的，我迟早有一天要抓你去紫暮山通茅厕！全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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