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午时那场骤雪已经停下,街面车马行人往来繁忙,积雪都已经消失了,只有屋檐高处上还残留着些许洁白。
国子监门口的成贤街,黑衣少年站在棵柏树下,转着手里的刀。他的动作幅度不大,脚尖轻点地面。细看去,他正很认真踩着脚下的石砖,不论如何挥刀,都不让脚踏出那块石砖半步。
他拿着刀晃了许久,终于见到白朝驹从国子监走出来,怀里揣着卷书。
“你来得这么早?没翘课吧?”白朝驹笑道。
“下雪了,先生提早下课了。”公冶明把手里的刀收到腰间,又说道,“邓捕快的娘亲死了。”
“娘亲死了?”白朝驹疑惑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他今天没去巡街,就坐在院子里给娘哭丧,棺材也买好了。他还说,娘亲是他害死的。”
可这和方廷玉的死又有什么关系?白朝驹满腹疑惑,问道:“他娘亲是怎么死的?”
“听街坊说,是痨病。”公冶明说道。
白朝驹思索片刻,说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带我去见邓顺。”
说罢,他拉起公冶明的胳膊,快步往前走去。
“是怎么回事?”公冶明还在问他。
“等会儿听我问,你就知道了。”白朝驹笑道。
顺天府衙门是京城的衙门,比其他地方的衙门大得多。除了管辖京师民政,顺天府还能承接一部分其他地区的案件,有着“小刑部”之称。
成为顺天府的捕快,自然也高其他地方的捕快一等。当然,这里的捕快也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无数人挤破了头来京城,争相竞争,没有点沟沟道道,连个小捕快也难当上。
邓顺借着刘家的光,才当上的捕快。
他娘亲曾是刘家的奶娘,不知喂养的哪个小少爷,可惜后来得了痨病,不得不离开刘家。离开时,她求着刘家给儿子谋个京城的差事做做。刘胥之还算个讲情分的人,念及她侍奉刘家多年的久情,让邓顺当上了顺天府的捕快。
只是现在,邓顺死了娘,他也不想管这捕快的差事了,正收拾着包裹,准备将他娘亲安葬到老家,从此离开京城这个伤心的地方。
他在门槛上坐了一下午,总算能站起身来。他抖了抖身上的雪,正往屋里走去,忽地听到一阵明快地呼唤声:
“邓捕快,别来无恙?”
邓顺脚步一怔,回头看去,只见院子的围墙外露着两个脑袋,其中一个还挥着手对自己打招呼,正是清晨见到的那两个少年。
邓顺有点慌乱,他没料到这俩人竟能直接找上自己住的地方来。他看了看院子里停放的棺材,又看了看屋内,歉意一笑,说道:“母亲突然过世,不便招待二位。”
白朝驹一脸惊讶,接着立马做出悲伤的表情,说道:“节哀。”
公冶明被这惊人的表情控制能力惊呆了。白朝驹分明早就知道邓顺母亲过世的消息,却装成刚刚听到的模样,还装得毫无破绽,非常自然。
接着,他再度露出那副常见的明朗笑脸,眼睛弯弯的,不紧不慢地对邓顺说道:“邓捕快,您还是别急着回老家了。我担心你离京后,就丢不掉杀人凶犯这顶帽子了。”
听闻此话,邓顺红了眼,他本就脆弱的内心防线一击即溃,大吼道:“我没杀人!”
“邓捕快,你杀没杀人不是我说了算的。”白朝驹见邓顺转身走向院子里,以为他冷静了,就和他好声说道:
“知府大人倘若得知你动过方大人的尸体,又连夜逃离京城,保不齐真会把杀人凶犯的罪名扣到你头上……”
他话音未落,见邓顺面带微笑,打开大门,似乎要请他进屋好好谈谈。
白朝驹抬脚准备进去,却见邓顺顶在门口,手里持着柄草耙,草耙头上扇子似的钉齿迎头盖脸地往自己脸上打下来。
白朝驹慌忙躲过,嘴里忙不迭地喊道:“邓顺!你冷静啊!要是打死我,你就真成凶犯了!”
“你都说我是凶犯了!我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邓顺几乎失去了理智,手里的草耙一转,又往白朝驹面上打去。
他从前大抵学过枪,这草耙柄长,和枪类似,他使起来毫不含糊。白朝驹根本靠近不了他,也没法施展本事,被他逼得连连退后。这道巷子极窄,他才退两步,就退到了对面人家的围墙上,再往后退就得翻墙入室了。
“帮忙啊!我不是你哥哥吗?”他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公冶明喊道。
公冶明这才抽出刀,不慌不忙地把邓顺手里的草耙挑开。
白朝驹终于在草耙的猛攻下得以喘息。他趁邓顺分心,一手握住他持草耙的胳膊,抬起一脚,狠狠顶在他小腹上,踢得邓顺一下子失去平衡。
随即,他一把拽下邓顺手里的草耙,丢到十尺开外,同时拿膝盖和体重,把邓顺死死压在自己身下。
“邓捕快,你冷静点,我是来给你想办法的。”白朝驹一边说着好话,一边忙不迭地取出怀里的牛筋绳,把邓顺的手捆上。
邓顺见自己被擒住,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心如死灰地说道:“把我交到顺天府吧,我认了。”
听他这样说,白朝驹解开了捆住邓顺的绳子,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好言好语说道:“我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
“说吧。”邓顺认命地垂着头。
“方大人是不是先被人下的毒,再中的刀?”白朝驹问道。
邓顺惊讶地抬头看着他,嘴唇嗫嚅着。
半晌,他说道:“仵作的验尸结果被篡改了,典史大人说他是中刀死的,但我知道,他一定中了毒。”
“被篡改了?”白朝驹眉头一皱。
“这事没那么简单,你还是少插手的好。”邓顺说道,“你若真心愿意帮我,就让我带着我娘的尸体回老家安葬。至于杀人的罪名,我认。”
“你只是取了方大人的血吧。我听过痨病的偏方,得拿刚死之人新鲜的血液,给病人服下。可你不知道这血里有毒,阴差阳错害死了你娘。你只是取了血,没必要背负杀人这么大的罪名。”白朝驹劝道。
“不!我是杀了人!是我害死了我娘!”邓顺的声音带了哭腔。
白朝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思索片刻后,说道:“邓捕快,此乃无心之失,若不是典史隐瞒方大人中毒身亡的讯息,你也不会害死你娘。”
邓顺悲痛欲绝的面颊上,终于淌下两行清泪。这是这两日他第一次落泪,他总算能哭出来了。
“邓捕快,我会帮你隐瞒取血的事,你老家在何处?需要帮忙安排车马否?”白朝驹问道。
“我娘老家在保州。”邓顺说道。
保州离京不远,大概两日就能到。
白朝驹好言好语安抚了邓顺,令他先继续在顺天府当捕快,待事情水落石出后,再将娘亲安葬。一是为了避嫌,二来他的确需要衙门里的人帮忙打听案件的线索。
邓顺收拾了下情绪,答应了白朝驹的请求,他也想看看,能不能把那个隐瞒死因的典史拉下马来。
“白少侠,我其实知道个人。”邓顺觉得他很仗义,直接改口称他为少侠。
“可是和方大人有关?”白朝驹问道。
“不错。”邓顺说道,“你或许不知道,这个方廷玉,虽然是兵部侍郎,看着人五人六的,背地里还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什么买卖?”白朝驹问道。他有些惊喜,没想到线索这么快就来了。
“具体的买卖我不清楚,但一定和胭脂胡同有关。我知道有个和他做买卖的人,是胭脂胡同的常客。昨日夜里,典史大人传唤过他,但没审多久,就放他出去了。”邓顺说道。
“那人叫什么?有何特点?”白朝驹问道。
“他叫东门鸿,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富商,不少人都认识他。他穿得很华丽,脖子上总带着串镶金的大玉牌,很好找。”邓顺说道,末了,又补了句,“你们今儿去胭脂胡同,没准能遇上他,他昨夜没去,今夜肯定憋坏了。”
“好,咱们去见见他。”白朝驹对邓顺点头,眼见天色几乎暗下,立刻拉起公冶明的手,往胭脂胡同赶去。
他们得在宵禁前赶到那里,胭脂胡同里没有宵禁,但外头的街道有宵禁。过了辰时,胭脂胡同就不能进人了。
白朝驹看着西侧的天空,太阳早就收起来最后一缕余晖,天边的云彩也完全阴沉下去。他拉着公冶明,和最后的人群一起,进入了胭脂胡同。
看着胡同的大门被合上,人群忙不迭地往里涌去,入口的地方清静下来。白朝驹把公冶明堵在入口的墙边,没好气地问道:
“刚刚邓顺打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帮我?就在边上干看着?”
“他也没伤到你。”公冶明平静地说道。
“但是很危险啊!你没看到他拿了武器吗?那么长一柄耙子,就往我脸上来了。”白朝驹说道。
“他可是官家的人。”公冶明格外认真地注视着白朝驹,“你说过,官家的人,不会随便杀人的。”
白朝驹被他说得愣了下。他确实记得,这话是自己说过的,就在先前公冶明踢高风晚的时候,还因此狠狠训了他一番。
可高风晚是高风晚,邓顺是邓顺,高风晚又没有犯事,也没必要害自己,邓顺就不一样了,他真有可能一时激动,拉着自己陪葬。
白朝驹见公冶明直直的看着自己,似懂非懂的样子,一双眼睛格外清澈。
白朝驹也不忍心责怪他了,放缓了语气,柔声说道:“那也得分情况啊,他刚刚那么激动,肯定是冲着我的命来的。”
说罢,他看到公冶明挪开了一直注视自己的视线,微微抬起下巴,面向天空,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表情……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吧?他就是故意在边上看戏不忙帮!
“你特丫的!”白朝驹一把揪起他的衣襟。
公冶明一脸淡然地随他拽着自己的衣襟,很配合他拉扯的前后摇晃。
白朝驹拽了半天,被发泄的对象实在太配合,他也感觉没劲,只好松开公冶明的衣襟,心里还有股浊气郁结在深处,没能发散出去。
“我要是哪天被打伤,被打死,你就后悔了!”白朝驹嘟囔了一句。
公冶明表面淡然,内心无比雀跃地想着:他在要我保护,他还是挺需要我的。
小白好像一个脾气有点暴躁的……小魅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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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京城锦花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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