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朝驹回到青田客栈,已是戌时,天色刚刚暗下。房间里黑咕隆咚的,烛火都没点,只听到轻轻的鼾声。
他伸手点了个小小的火烛,火烛幽幽暗暗的,他看到房间内那张很大的床铺上,一东一西躺着两个人。
东侧躺着的是王钺,他中了蛊毒,身体虚弱,加上夜以继日的赶路,早就累得不行,一沾床就昏睡过去。
西侧躺着是公冶明,睡得正香。
白朝驹自嘲一笑,是自己自报家门“请”他来的。经历了白日里的对话,白朝驹有些怕他。
但看他熟睡的模样,又让人觉得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没啥可怕的。而且他腰间空空如也,横刀和障刀都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床铺中间空了一大块位置,白朝驹看出来了,是给自己留的。
他白日里在长岳城跑东跑西,此时一身汗酸味,得洗个澡才行。
他把怀里的两颗半银果取出,放进包裹里。他觉得这东西来路不明,还是小心点的好,等王大哥实在撑不住,再用也不迟。
屋里睡着两人,白朝驹不想在屋里洗澡,怕吵醒他们,就跑到大堂,问小二还有没有空房。结果房间都住了人,白朝驹就豁出去了,直接把木桶端到后院,准备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洗。
掌柜的看不下去,觉得他败坏客栈形象,给他请到厨房后墙的角落里。
就这样,白朝驹在几个备菜伙计疑惑地目光下,大大咧咧地洗了澡。
都是男人,有什么没见过?有什么好看的?他一边想着,一边换上衣服,往楼上走去。
夜色已经彻底暗下来,白朝驹熄灭了火烛,躺着床铺中央,这位置恰好能容下他一人,还有些宽裕。
一路奔波,他感觉浑身疲惫,不一会儿就睡熟过去。
他是被一阵奇怪的“吱吱”声吵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屋子很黑,应当还是夜里。
皎洁的月光从透风的窗户照进来,照到他的枕头边上。
他看到一根肉色的长线垂在自己眼前,像是一节细绳,又像是一条小蛇。
这根线忽地抽动了下,白朝驹吓了一跳,昏昏沉沉的脑袋也瞬间清醒过来。
这是根老鼠的尾巴,尾巴是从一双手的指缝里漏出来的,那是双很白的手,骨节匀称修长,像张网一样,把硕大的灰色老鼠拢在掌中。
“能不能不玩老鼠了。”白朝驹嘟囔道。
公冶明盘腿坐在床铺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老鼠,不搭理他。
“快睡觉吧。”白朝驹有些不高兴了。
“我睡不着。”公冶明轻声说道,手指顺着老鼠的背毛。
这只老鼠很大,白朝驹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看它,他本来就怕这东西,看它这样大,心里更是发慌,一时间睡意全无。
“你快把这东西收起来,躺一会儿,就睡得着了。”白朝驹说罢,看他不动,就伸手去扒拉他。
他松散的衣襟一下被扒拉开,露出锁骨和半边胸膛。那锁骨下面,有一道长长的口子,红红的,翻着皮肉。
“你受伤了?”白朝驹心头一紧。
公冶明把衣襟从他手里抢回来,挡住胸口。
这不对劲,白朝驹猛地坐起来,心想他应当是跟着魏莲走的,怎么又单独跑出来了?连带着的刀都没了?
“魏莲让你干什么了?你怎么没和他一起?你不解蛊王了?”白朝驹接连问他。
公冶明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也不说话,他还是坐在那里,低着头,直直注视着手里的老鼠,手指却在不受克制地颤抖。
空气沉寂了,夜色仿佛凝固。两个人相对而坐,许久没有动弹。
半晌,沙哑的声音响起:“你若不喜欢老鼠,我就把它杀了。”
白朝驹迟疑了下。
扪心自问,他的确不喜欢老鼠,尤其这只又大又丑的老鼠。
但他知道,老鼠通常长不了这么大,这只老鼠定是被人精心饲养,拿好吃好喝喂着,才长得又肥又壮。它此刻温顺地缩在少年手里,背上的毛秃了好几块,眼睛上带着白翳。它已经很老了。
白朝驹深吸口气,柔声说道:“它陪了你那么久,也是你的朋友吧,我不能逼你把朋友杀死。”
公冶明还是低着头,他没动,也没再说话。
什么东西从他面颊一闪而过,摔到草席上,发出啪嗒的声响,融化在蒲草的缝隙里。
紧接着,又是一记啪嗒声。
啪嗒,啪嗒,接连响起。
白朝驹懵了,他看他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也没什么情绪起伏,怎么就哭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但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人比自己更加无助。
他犹豫着,试探着伸出了手,他还有点怕他,但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必须安慰下他。
就像小时候被师父搂在怀里那样,他把他搂在自己怀里,让他把脸靠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的背脊有些单薄,白朝驹能清晰地触摸到他的肩胛骨,热热的有些发烫。
他其实比自己还小两岁,从小没了家人,连个好点的老师也没有。他恐怕是没有玩伴,才会和老鼠玩吧。
白朝驹觉得这个人,真是又可怜又可怕的。他自己都对这个结论感到好笑。
胸口莫名地传来一股异样的温暖,这股暖意很快充满了他全身,他好像又不怎么怕他了。
“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是魏莲?他对你做了什么吗?”白朝驹轻声问他。
他就是感觉,感觉小老鼠异常的反应和魏莲有关。
三日前,魏莲带着公冶明先到了碧螺湖。碧螺湖三面环山,南面更是层层叠叠的深山,那里就是苗疆。
黄梅刚过,天气开始炎热,这深山里的瘴气越发严重,远远看去,就见到昏暗的水气聚集山谷间,挥散不去,人称瘴气谷。
瘴气谷和碧螺湖水路相连,进去不麻烦。一入谷中,迎面而来昏黑的瘴气,除非有人引路,否则定会在山谷中迷失方向。任凭你功夫再高,只要在瘴气里待久了,瘴气就会深入脏腑,令人腹胀身重,不久就一命呜呼。
而重明会,却常年扎在瘴气谷的深处,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预防瘴气的。或许是他们只是用瘴气将外人隔绝,独自安乐。
碧螺湖的南面有个桃源村,是离瘴气谷最近的村子。据当地人所说,这山谷本是种桃子的,叫桃源谷,那时候根本没有瘴气。
十年前,来了批人,把村民种的桃树全砍了。熟透的桃子还没摘下,就都摔落在泥地里,甜腻的果肉吸引了数以万计的虫群。
那时正直夏至,天气炎热,桃子很快就成片成片的腐烂,汁水在地上积成洼地,虫子越来越多。果子烂完了,前来觅食的动物也饿死,堆积了更多的尸体。
山谷里的瘴气就这样起来了,久久没能散去,持续至今。
俩人到桃源村时,正值日落时分,有个好心的农户答应让俩人寄宿一晚,还多煮了两碗鱼给俩人。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这儿靠湖,鱼多,就拿鱼招待二位了。”农户说道,他姓谭,是个四十岁的光棍,村里人都叫他谭老单。他人倒是不坏,就是长得丑了些。
“你平时就光吃鱼,不吃饭吗?”魏莲问他。
“鱼饭鱼饭,咱这里,鱼就是当饭吃的。”谭老单说道。
魏莲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身边那人已经埋头吃起来了。
他踩了下公冶明的脚,咬着牙,面带微笑地看向谭老单:“我刚刚进来时,分明看到缸里有米,院子有鸡,是要留着过年吃吗?”
现在不到六月,离过年还有半年,魏莲说这话,就是问他为什么不把那些东西拿出来招待自己。
“小兄弟,你先试试咱这儿的特色。这大条鱼,够你吃的了。那只鸡是拿来下蛋的老母鸡,肉老,不好吃。”谭老单解释道。
“这鱼闻着味就腥,狗才吃呢。”魏莲把筷子摔在地上,见边上吃得正香的那位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自己。
这个白痴,都叫他别吃了,还一个劲地吃,这辈子没吃过饭吗?魏莲心里暗骂着,脸上还是做出笑容:“别吃了。”
公冶明停下了手上的筷子,看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不知道要做什么。
“拔出你的刀。”魏莲说道。
公冶明的眉头皱了下。
“你还想不想解蛊王了?”魏莲命令道,“拔出你的刀,今日,必须让他把鸡给杀了。”
公冶明没有动,他见魏莲手伸了过来,要抽自己腰间的刀。
“他拿刀伤你了?”白朝驹问道,怀里的人摇了摇头。
魏莲的手还没握住他腰间的刀柄,就见他挥起手里的筷子,毫不留情地插下来。
魏莲立刻把手缩了回去,手背还是被划出了一道红印子。若是他反应慢上半拍,手背定会被捅出个血窟窿。
他揉着生疼的手背,脸上似笑非笑,压抑着愤怒问道:“若是白朝驹让你做,你会做吗?”
“他不会这样。”公冶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不会这样?”魏莲挑了下眉,“你真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吗?若他非要让你这样做呢?”
公冶明沉默了,若这事情是白朝驹执意要自己做的,他还真会去做。
但他不想替魏莲做,哪怕是同一样事,哪怕会失去解蛊的机会。
他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愿意帮白朝驹。先前他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意识,但此时此刻他格外确定:自己不想帮魏莲。
“他是他,你是你。”他这样说道。
有段我考虑很久应该是抬头还是低头,文案里写的是抬头。后来我感觉,一是小明不太敢抬头;二是如果小明抬头看小白,小白可能就不敢抱他了,所以就改成低头了,嗯(两个小怂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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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瘴气桃源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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