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倩清的意识沉沉地坠入黑暗里，继而被无尽的寒流吞没，大片的红裹挟着难以忽视的热度灼烧躯体，极与极的两端像两只有力的手，几乎要把她扯成两半。
难以忍受的痛苦逼得她溃不成军，哪怕是在睡梦中也痛呼出声。
一双微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侧，曹倩清艰难地睁开眼，先注意到的是散落下来的长发，然后是曹济担忧的脸。
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猛地坐起，刚好和俯身查看她情况的曹济额头相撞，差点把人给送走了。
曹济捂着相撞的地方抽气，顾不上自己的情况，伸出一根手指在曹倩清面前晃了晃：“小蝶，这是几。”
曹倩清无奈道：“妈，我没傻。”
“你昏过去了足足八个钟，睡都要睡傻了。”曹济似乎是被她惊醒的，身上仅着薄薄的一件单衣，往常束着的长发轻垂着，曹倩清无端觉得脸上有些痒，伸手去抓住曹济的发尾。
曹济盯了她一会，终于松了口气。
屋内很暗，只点了一盏油灯，放在很小的圆桌上，再经白布透过来，曹倩清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
许久的沉默后，曹济温和的声音响起：“你认识今天那人吗。”
曹倩清摇头：“不认识。”
“他喊了你一声清涣后，你就昏过去了。”曹济的手搭在她的身侧，给她掩了掩被角。
他的夜视很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曹倩清脸上的茫然，准备好的很多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最后只是起身道：“没事，睡吧。”
闻璋告诉他，小蝶是神仙。
曹济不信鬼神，曹倩清就算是索命的恶鬼，只要她愿意，就永远是他的小蝶。
从官府压回来的那个南洋人还没撑过一晚，就死在了磐山帮的柴房里，手里还握着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的发霉馒头。
谢彪被闻璋使唤，憋了一肚子火气，好不容易逮到的出气筒又没了，他只能找曹济的不痛快。
曹济一早就被他叫去骂了一通，军营出身的人大都说话没有分寸，什么不堪入目的话都骂的出来，曹济也不恼，只是赔着笑。
曹济在兄弟里人缘还不错，有人偷偷请来了二当家救场。方室良推门而入，打断了谢彪的单方面骂战，朗声笑道：“大哥怎么只会窝里横啊。”
谢彪碰上他就熄火了，但还是狠狠地瞪着曹济：“曹吉利，我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早就和闻璋勾结了？！”
“我哪来的本事认识闻将军。”
曹济心里嘀咕，他这辈子最顶峰的时候都未必能入得了闻璋的青眼，更何况是落草为寇的现在。
谢彪像被他提醒了，眯起眼细细打量了一下曹济——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突然道：“曹吉利，你先前说你是从哪逃难过来的。”
方室良“呵呵”一笑，先一步答道：“小曹是蜀中人。”
“巴蜀养人，我也想去一趟呢。”
谢彪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就没纠结这个了，厌烦地移开眼：“你这几天去城里盯着闻璋，看看他葫芦里憋了什么药。”
是以，曹济被安排上了“探查”的任务，用大当家的话来说，就是闻璋去方便他都得亦步亦趋地数着次数。
曹济虽然觉得这安排就是扯淡，但现在时局紧张，他刚好缺一个外出的理由，还真应了下来。
两小孩死活要跟着，魏景寒不知对闻璋有什么奇怪的印象，一脸悲壮地扒着曹济的衣角：“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曹倩清就更加放肆，死死抱着曹济的腰嗷嗷假哭：“妈！不要去啊！”
曹济微笑着给他们的额头一人来一下，心说两个死孩子也不知道盼他点好。
待在磐山帮比在澹城安全，曹济无视他们的哀嚎，找人看着他们，自己拎着行囊下山了。
闻璋这次来的低调，带来的人手都安排在各个地方，自己独身一人住在南天门附近的荒房。
曹济原本想住他隔壁，哪想到这一片都住不了人，闻璋找的那一间已经是唯一一所不用担心夜间坍塌的，只能站在门前老柳树下踌躇。
不料闻璋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找我的？”
曹济一副见鬼了的样子转头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哈哈，真巧啊。”
闻璋今日没穿护甲，衣着轻便，看着就是个整天闲逛的年轻人，可惜头发掺杂的几缕银白暴露出了他的年龄。曹济这才意识到这位威震四海八荒的武将也不过是**凡胎，他无法以一己之力护这王朝昌盛，国泰民安。
“要进来坐坐吗。”闻璋面无表情地任他打量。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随意架起的行军床上只有薄薄的被单，一张不知撑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还能再撑多少年的烂木桌上面摆着一个水壶，闻璋瞥了一眼，泰然自若道：“见谅，没有第二个杯子了。”
曹济眉头一跳：“您是只待在这几日吗？”
“少说半个月吧。”
曹济：…………
他那老妈子性格又压不住了，不敢置信道：“您这活得也太将就了……”
闻璋那张死人脸终于透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那麻烦磐山帮三当家尽一下地主之谊了。”
魏景寒最近天天去二当家那边打转——大当家太凶了，他不敢靠近，只能缠着方室良，明里暗里打探曹济的事。
曹倩清就更直接了，逮着方室良就扑上去大喊“干爹！我娘不要我们了吗”，搞得方室良看见两个小的转头就跑。
谢彪其实信不过曹济，派了人去盯着他，结果传回来的消息是曹济这个狗东西天天给人家洗衣服做饭。
堂堂磐山帮三当家像个小媳妇一样给男人洗手作羹汤，传出去像什么话！
澹城这段日子意外的风平浪静，但隐隐中又透露着几分紧张。先前市集上杀人过于明目张胆，又走漏了风声，城里人都避着南天门那块地，生怕被南洋人盯上，平时也会减少和南洋人的接触。
可南洋人学当地的方言很快，长得也不像西洋人那样明显异于他们，仅仅几天就把自己伪装起来了，肉眼可见每天从南天门那条路过来的人变少了。
磐山帮也有动员过他们近段时间别租卖房屋，可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官府不加以管束，总会有人顶风作案。
曹济拿着澹城的地图——这是他们之前收租用的，标清了每条街道的房屋几所，住户几人，然后拿着笔在一所所本该闲置无人的屋子打上标注。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仅是粗略估计，就有足足一百余人在澹城定居了。
“呀，曹三爷，今儿找我有什么事。”澹城最大酒坊的老板娘曲小九倚在门框上，一双美目微眯，是非常标准的一双凤眼，“咱家白天可不开业呀。”
曹济从兜里摸出三枚铜钱递给她：“要一碗烹雪。”
曲小九扭身迎他进店入座，因为是白天，酒坊没有客人，店小二正趴在桌上午憩，被曲小九揪着耳朵叫醒了：“老娘在外面辛辛苦苦站街揽客，你在这睡得倒是香。”
店小二敢怒不敢言，老实地给他们两拿来了杯子，准备倒酒。
曲小九拦住了他：“给三爷倒凉水，最近三爷害了热病，喝酒反而不松快。”
曹济知她在阴阳怪气自己只给三个铜板的事，无奈道：“这么对待熟客吗。”
“诶呀三爷哪的话，这可是您自己点的‘烹雪’，这雪被烹化了，可不就是凉水嘛。”曲小九嘻嘻一笑，但也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还是让店小二给曹济倒了酒，“三爷有什么事吗？”
“来问问你，你家的那所闲置的房产可是卖给南洋人了。”
曲小九痛快地承认了：“是。”
“闲着也是闲着，租出去赚一笔怎么啦。”曲小九朝他抛媚眼。
曹济知道管不了她，只是道：“多少钱租出去的？”
曲小九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千钱。
澹城普通人一日的收入也才100钱，就算曲小九的屋子再大，多少也有些讹人的意味了。
南洋人在澹城的生意并不算好，他们从哪搞的钱。
“多提一嘴，我们这些租房的基本都是这个价噢，我可没扰乱市场物价。”
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绝不是一群难民能拿出来的数目。
曹济回到小屋时，闻璋正在劈柴，旁边放着一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的油水混合物，还有个死不瞑目的鱼头冒出水面，在一片的红绿交杂中保持着遗世而独立的姿态。
曹济和那鱼对视了一会，才转向闻璋，面无表情地问：“这是什么。”
“剁椒鱼头，巴蜀菜。”
“……像泥鳅这么小的鱼？”
“军费紧张，就算是我，手头也不阔绰。”闻璋示意他让开些，以免被柴劈到。
曹济几乎要抓狂了：“这是我们唯一一口锅！你发什么疯非要搞这种玩意！”
闻璋虽然身份显贵，却意外的好相处，短短几天曹济就已经不再对他感到恐惧，搁一个月前他都不会相信自己居然会有那么一天对闻大将军指指点点。
闻璋的动作停了下来，和他对视了一会，直把曹济看得心里发毛，才开口道：“今天有客人来。”
曹济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犹豫，只觉得大事不妙，果不其然，一枚小“炮弹”从身后冲出，差点把他撞了个人仰马翻：“娘！我来了！”
曹济好险才稳住身子，伸手把她捞起来一看，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咧着嘴朝她笑：“我好不容易才溜出来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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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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