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王登基?
他怎敢如此笃定!
薛雪凝心中惊动,脸上却很平静,没有接萧梓逸的话,而是不声不响把话题引到今年夏天江南出行的安排上。
两人谈起杨书柏骑马射箭第一,偏偏最是晕船,一走水路就吐得厉害,忍不住相视大笑起来。
说到兴头时,萧梓逸高兴地与他碰了好几杯。
几杯冷酒下肚,薛雪凝开始微微晕眩,可脑中仍是不断回想着萧梓逸先前的话,他知道萧梓逸虽然不拘小节,为人豁达爽朗,但说话极有分寸。
他们薛家一向中立,父亲也多次隐晦提点他不要和萧梓逸过分亲近,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如今萧梓逸却毫不避讳对他提起恒王登基一事,难道是父亲已经和萧家暗中联手,选择支持恒王一派?
薛雪凝心中答案浮出水面:一定是。
如今萧梓逸话里话外都在说明他们已成同党,想起那些历史上被新帝肃清的党羽,薛雪凝脊背忽然生出一股凉意,这场大病似乎不仅让他失去了一段记忆,似乎还让他错过了很重要的时间节点。
萧梓逸抬起酒杯在薛雪凝眼前晃了晃,“雪凝,在想什么?”
薛雪凝敛起思绪,温和笑道:“我是想,会试的成绩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萧梓逸道:“再过三五天吧。你无需担心,以你的才智,便是全京城赶考的学生加起来也未必能及得上,更何况这次会试的十位读卷官中,有七位都是我们的人,想让谁拿到什么样的分数,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恒王竟羽翼丰满至此,想要掌握朝廷用人!
见薛雪凝不说话,萧梓逸解释道:“殿下的意思是,朝廷的新鲜血液中要多留些自己的人。雪凝你当然可以靠自己考上功名,可书柏他们平日里连书名都背不全,要想拿个好名次可就难了。”
薛雪凝虽有城府,到底还是年轻气盛,难免透出一丝心绪:“这岂非太过儿戏,若全被不学无术之人占了功名,那些真正苦读的寒门学子又该如何?”
萧梓逸丝毫不奇怪他会说出此话,哈哈笑道:“雪凝,你可曾想过你说的这些不学无术之人里,也包含了你的兄弟挚友?要是被书柏、南宇、陆祺听到这些话,只怕会伤心了。”
薛雪凝道:“他们本就出生富贵之家,比普通人获得资源更加容易,完全可以靠自己考取功名。太学的太傅们是全启国最好的老师,只要他们愿意刻苦读书,考取功名又有何难?”
萧梓逸态度冷了下来:“如今形势不同,迟则生变的道理你应当明白。雪凝,人当有龙蛇之变,处木雁之间,一昧要强,只会害了你自己。”
说完萧梓逸似也觉不妥,又微微笑道:“好了,别再替那些寒门学子抱屈了,等殿下登基后,他们会有机会的。你以前不是很欣赏那个叫秦观的学子吗?到时候正可以多提点他啊。”
“秦观……”薛雪凝沉眸:“你也认识秦观?”
萧梓逸漫不经心道:“见是没有见过,不过你当时不是很喜欢他写的诗吗?一直以来你都不肯把他介绍给我,既然大家都认识,何不引出来一起见见?他要是也参加了这次会试,我也可以提前打个关照嘛。”
打个关照?萧梓逸到底是夸秦观文采好,还是讽刺秦观只能靠打点人脉才能考取好成绩?
薛雪凝声音冷了下去:“不必了,他若没有那个才学品性,就是做上高官也是枉然。”
话不相投半句多,薛雪凝早已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心思。
从前萧梓逸虽然偶尔也会投机取巧,从院士那里“顺”来考试题目给其他几个人看,但那到底是太学之内,不涉及前程仕途,只是为了杨书柏他们面子上好看,不回家挨打罢了。
如今是愈演愈烈,要影响国之根基,实在白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不做君子,要做奸贼蠹虫。
他们毕竟是同窗,曾经也是无话不谈的知己。萧梓逸虽然与他性格不同,喜好享受,却慷慨热情,不失为一个重情义的好朋友,有理想抱负的少年郎,怎么如今竟为了仕途经济变成这幅样子?
薛雪凝心中越是激烈,脸上越是冷淡,随便敷衍了几句,便打算告辞回府。
萧梓逸也不阻拦,只是笑着送人到门口,说晚些会把挑选好的马匹送到薛府。
阳光照耀下,薛雪凝看见萧梓逸双颊透出一种淡色乌青,手背上也似隐隐有溃烂发黑之象,半晌方道:“梓逸,你该保重身体,别再贪食寒食散了。”
他们毕竟是朋友,就算政见不同,薛雪凝的关心也不是假的。
萧梓逸随意笑道:“放心,我心中有数。”
薛雪凝垂下眼眸,早料到萧梓逸不会听从,但作为朋友他所言已尽,便不再多言乘轿离去。
等他回到薛府时,薛梦姚身边的小丫鬟绿云已经在萤雪斋等了半天了,一见薛雪凝便行礼拜道:
“三公子,您可算回来了,二小姐说特意做了双新鞋,请您过去试试脚,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抓紧时间改一改,一定要赶在会试放榜前做好。”
禄全在一旁笑道:“鞋者,谐也,二小姐果真用心。等放榜那天,公子穿着二小姐亲手做的鞋子出门,定会榜上有名。”
绿云也跟着笑道:“那是自然!二小姐为了做这双鞋,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特意绣了如意云纹团花锦缎的鞋面,连鞋底皂木都雕满了瑞草兰花,只盼着公子高中呢!”
薛雪凝从王府出来后一直满腹心事,此刻闻言不禁眉心松动,和缓笑道:“二姐姐待我向来是极好的,你且去回她,等下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绿云自然笑盈盈退下。
薛雪凝将一身冠袍带履卸去,换上家常素衣,缓步走向芳砎园。
一想到会试,想到萧梓逸先前说过的话,薛雪凝只觉得身上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自幼读书,敬圣贤先人为师,学得是“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棱棱风骨。早已立下恪循正道之志,愿盈两袖清风,为君王解忧,兴天下之利。
当日帝王之言,今在如雷贯耳,振聋发聩。
「薛邵,你在《素书》曾言身不正,不足以服;言不诚,不足以动;丈夫当忠心报国,不结党营私,是为纯臣。」
「朕今日便依你所言,免去甘兰上贡,希望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勿要让朕失望。」
可如今他在做什么?
他明知膏腴子弟会试作假却不能发声,唯恐家人受到牵连。
倘若萧梓逸说得都是真的……
薛雪凝袖中拳头紧握,骨指隐隐泛白。
他根本不清楚父亲作为会试主考官,到底在其中参与了多少。
真要将科考舞弊一事揭露,不仅朝堂要变天,薛家也可能受到清算,父亲,母亲,大哥,二姐……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他们下狱去死吗?!
“三弟?”薛梦姚一声轻唤惊醒了薛雪凝。
薛雪凝袖中攥紧的拳头慢慢松下,敛去眼底冰霜,温和应道:“二姐姐。”
薛梦姚笑了笑,拉过他的手:“怎么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院子里,也不叫人进去通传,要不是我出来取东西,还不知道你要傻站到什么时候,难不成还在为昔日的事跟姐姐生气?”
“怎么会?只是来得匆忙,怕姐姐还在午睡。”
“早起来了,走,快进去试试我为你做的新鞋,看看合不合脚。”
薛梦姚一进屋就让薛雪凝赶紧坐下,吩咐人倒茶:“都已经夏天了,手怎么还冷冰冰的。虽说你如今大好了,也不能贪凉穿得太薄,快喝杯热茶暖一暖吧。”
薛雪凝喝了一口,赞道:“香气浓郁,回味鲜醇。这样的好茶在旁人那里想喝也喝不到,必是姐姐亲沏的。”
薛梦姚见他喝得喜欢,自然高兴:“数你舌头最灵。知道你今儿要来,我特意叫人用了年初梅花上的雪水来沏这顾渚紫笋,这会子刚出色,你就来了,可不是巧了吗。”
“难怪闻起来有一缕梅香。”
薛雪凝微微笑道:“莲城三四年才下了一场雪,这雪水脏的不要,露在外头的不要,单单只收那花瓣蕊里藏着的一点点,极是难得。二姐姐今年不过留了一瓮,怎么舍得现在就拿出来喝?”
薛梦姚又好气又好笑,拿着新绣的鞋子递给他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难道不留给你留给旁人?如今茶也喝了,鞋也穿了,还要说些酸话来气人,再这么张狂下去,我只能请母亲替我主持公道了。”
薛雪凝见好就收,轻笑道:“我哪里敢欺负姐姐,可千万别告诉母亲。”
那鞋子鞋头微硬,鞋面极软,里头鞋垫厚厚一层。
薛雪凝蹬脚穿上,尺寸刚刚好,又站起来走了两圈,好似踩在云团上,舒服极了。
“果然极合适,现在再想脱下,怕也不能了。”
薛梦姚忍俊不禁道:“穿脏了怎么好?你再走几步这新鞋就成旧鞋了。快放下,我在鞋头补几朵祥云,等会试前一天晚上再给你送去。”
“那就劳烦二姐姐了。”
薛雪凝自然道好,面上依然笑容淡淡,心中却沉重如山,对家人的眷念无形中更深几分。
原本就是知道二姐久不出门,整日闷在房中做针线,想逗逗她开心罢了。见她身体渐好,人也有了精气神,薛雪凝便放心下来。
直到傍晚,他才离开芳阶园,往萤雪斋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