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寂冷的月空再次笼罩大地。
等到秦观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走了有两三个时辰了。他从没睡得这样沉,连马车的颠簸也被他当成了噩梦缠身。
秦观没睁眼,鼻尖习惯性去找薛雪凝的气息,却只闻到湿漉漉的冷草腥气,直到一不小心撞到头,他才揉着眼睛,一脸困倦地坐了起来。
这是哪儿?好像睡了很久。
周围很安静,除了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以及车夫偶尔的挥鞭声,几乎听不到其他杂音。
秦观掀开车帘子,看见天还很昏暗,旁边是条长河,河边有一片比人还高的芦苇荡,他们就在这片芦苇荡里行进。
他想着肯定是睡前喝得那杯茶水有问题,当时虽然隐隐闻到一点清苦的味道,但并没有放心上。
坐在车夫旁边的禄全听见动静,回头惊诧道:“尹公子,您怎么醒了?”
秦观看了一眼外面长长的队伍,问道:“现在这是到哪儿了?哪些人跟着我们一起走的?”
禄全道:“已经出了莲城。我们走得迟,才到丁沟,老爷夫人都还睡着,陛下他们估计已经快到长河边上了。”
“哦,走的真快。”秦观随便应了一声,又问:“夫君呢?”
今夜无云无星,月光照在旷野上,格外惨白莹亮。
禄全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秦观的脸色,生怕惊动他的心症:“三公子还有事情未做完,要迟些才来寻我们。”
倒是意料中的回答。
秦观没说话,似乎在沉思什么。
他原本就细腻雪白的面孔此刻像是镀上了一层暗淡的冷灰,黑圆的瞳孔静静睁着,没有任何变化,嘴唇更外红艳饱满,看起来不像人,倒像是山野里某种夜晚出没觅食的精怪。
禄全看着秦观,心里蓦地有些发毛,连带着声音也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犹疑:“尹……公子?”
秦观微微一笑,露出一小排森白的牙齿,柔声道:“无事。”
薛雪凝如此费心想要保全他,又怕他不肯独自离开偷偷下药,自然是万分在意他的安危。看来薛雪凝已经逐渐情根深种了,他必须马上回去,才能赶在尧军踏平莲城前,彻底握住薛雪凝的心。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秦观站在车马最前面闻声望去,看见是一群举着火把的蒙面人骑马吆喝着直冲他们过来,各个手持精刀,胸膛挺阔。
禄全被那唬人的阵仗吓了一跳,不少家丁也被马蹄声惊醒,迅速抄起家伙严阵以待起来。
为首的男人先擒了一个冲上来的家丁,刀架在脖子上怒骂道:“不想死的,赶紧把值钱货都给爷爷我交出来,否则就是这个下场。”
旁边又有蒙面人道:“大哥,别管他们,这些人都是贱骨头,不打不肯招的,老子现在就去把他们当家人揪出来!”
听说话的语气,像是趁火打劫的山匪。
很快,薛太傅和薛夫人就被两双大手押着踉跄出来了。
薛太傅是见过大世面的,能花钱办事何必见血刃,自然第一时间想着用钱收买对方,当下便承诺将所有钱财货物全部送出。
那些贼人听了果然不再多言,冷笑着将东西连同马车一起扣押,又挨个搬下箱子检查。
猝然间,一声尖声哭泣刺穿了耳膜,薛夫人发疯似的扑向箱子,拦住那些山贼:“瑶儿,我的瑶儿,你们不能打开,不能打开啊!”
自从得知薛梦姚的死讯后,薛夫人便经常落泪不止,这几日不仅眼睛看不清了,连同精神记忆也出现了紊乱,时不时便会出现令人难以预料的举动。
那些山贼本就不是好性子的人,被这一闹腾瞬间黑了脸色,拿刀就要去砍她的手。管家和小厮们哪里能袖手旁边,一时间都扑上去救,众人全乱了起来。
为首的山匪对身后人不耐烦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示意全部杀光。
禄全被吓得浑身哆嗦,想起自己公子临行前的嘱咐,咬牙对秦观道:“尹公子,您快躲到马车底下,千万别出声。要真有什么事,小的一定会挡在您前面的。”
秦观却不躲不避,安抚般地轻拍了一下禄全手臂,便走上前去。
他声音平静婉转,在黑夜中宛如一道悠远沉吟的古琴音,透着丝丝冰凉:“各位侠客,既然已经得了好处,又何必杀人呢?真要动手,对我们大家都没有好处。”
那伙山贼一听见这声音骨头都快酥了半截,再看清秦观的面容时,更是眼睛都发亮了。
他们在这荒郊野外风餐露宿多年,连个女人都没见着,乍一看见这么漂亮娇弱的少年顿时也都不管不顾了,全来了精神。
“哟,哪里来这么漂亮的小公子啊?快走过来,让爷几个好好看看!”
“就是,你还不过来!”
不料,为首的老大看清来人后,却慌了神色,立即下马对秦观行跪拜大礼。
“恩公,您怎么会在这里!小的罪该万死,实在不知恩公在此,惊扰了您赶路。”
秦观低头看去,手指轻轻一弯,为首的脸上面巾就被风吹掉了地上,露出男人椭长的脸,高挺的鼻梁,还有眉间那颗标志性的黑痣。
“原来是你。”
秦观认得这个人。
这男人名叫管豹,当时抱着染上天花的妹妹请求进城看病。只因患得是传染病,即便他一直磕头恳求,那些官兵还是说什么都不肯通行,最后以扰乱治安的罪名把他狠狠打了一顿。
恰逢那时秦观在为薛雪凝调整药方,正打算去郊外找流民试药,看见他生病垂死的妹妹便顺手喂了一碗药。没想到这小女孩看着瘦弱,生命力却很顽强,硬是折腾了大半夜后醒过来了,病也治好了。
管豹当时非要秦观留下姓名,好将来报答,可秦观不需要报答,更没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便随便找了个由头匆匆离去。没想到真是巧合,在这里居然又碰到了。
也好,既然都认识,那就省的他动手杀人了。
后面的山匪都傻眼了。
“恩公?老大,当时你说救了咱妹妹的活神仙不会就是他吧?”
“是啊老大,那现在怎么办?我们把箱子都搬回去?这几个月兄弟们都过得苦,可是好不容易开一次荤啊!”
管豹收敛神色,低声怒斥一句:“都别废话,把东西原封不动还回去,要是谁毛手毛脚,少了一件半件的,别怪我管虎不认这个兄弟!”
虽然能看出来大家都不愿意,可他一声令下,其他山匪立即都面容整肃行动起来,无人再敢多言。
秦观皱了皱眉头:“你不必叫我恩公,我救你并非本意,不过举手之劳。”
管豹也不恼,只对秦观一抱拳:“既然大人不喜欢这个称呼,小的改了就是,还请大人不要嫌弃才好。”
薛太傅站在一旁,对秦观低声叹息道:“芳舟,幸亏有你,不然我和你母亲还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这刚出城门就遇见了山匪,后面还有半个月的山路,怕是更加艰难啊!”
秦观觉得有理,思索片刻后道:“父亲,不如这样。我看管大哥一行人也是兵强马壮,您可以聘请他为镖师,这一路有人保驾护航也算有个保障。等安全到达长河对岸后,再多封些银子给兄弟们做报酬可好?”
薛太傅还有些犹豫,倒是那些山匪听了都眼神一亮。
尤其管豹,第一个道:“大人,我管虎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当初实在是生活所逼才落草为寇,从不欺压平民百姓。若您和这位老大人信得过,我和兄弟们愿效犬马之劳,护送你们上路。”
正逢薛永昌犹豫之际,又有一队人马从远处赶来,整齐利落的马蹄声如雷声阵阵,越来越近。
薛府的人群又开始不安起来,直到看清了骑兵手上的火把和皇家旗帜后,才放下心来。想来必定是陛下担心薛太傅安危,才会特意派一小队羽林军前来保护他们。
为首的领队手持皇帝手令,高喊:“太傅大人薛永昌可在——”
薛永昌心中感慨,恭敬跪拜道:“老臣在。”
不想那人却道:“陛下有令,薛永昌乃废太子元照之师,其心有异,罪不容诛。当全部射杀,一个不留!”
薛永昌悚然一惊:“什……么?你说什么?”
然而迎接他回答的,却是无情的漫天冷箭。
小皇帝要将薛家赶尽杀绝,秦观倒没有多吃惊。帝王反复无常,旁人的生死本就是一念之间。
薛永昌身为帝师,确实传授指导过几位皇子,可从来不曾偏向哪一位,直到最后才站队恒王。
这样一位三朝元老,即便当今陛下不喜,也不至于急着除掉,何况刚登基时还下发圣旨说薛家有大功,升了薛雪凝的官职。
只怕这事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薛永昌听见圣旨后,心魂一震,一把身子骨差点踉跄倒在地上。
还好秦观在射来的箭雨中第一时间护住了他,那些山贼也都随着管虎一声令下冲了出去。
管豹对秦观咧嘴一笑:“大人,您既然帮小的谋得了差事,我们也要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我的这些兄弟们虽没上过战场,可都不是吃素的。”
“那就有劳管大哥了。”秦观没有推辞。
羽林军人多势众,弓马娴熟,尽管管虎一行人全力抵挡,薛永昌小腿还是中了一箭,跌在地上。
秦观蹲下身,对薛永昌道:“父亲,您还不肯告诉我真相吗?陛下为什么非要置您于死地?”
“你……因为……因为……”
薛永昌意志力坚定,心思缜密,绝非容易被蛊惑的普通人。但他毕竟年纪太大,体力难支,极度慌乱中,腿上的剧烈刺痛又分走了他一部分心神,让他不由自主地对着秦观冰凉乌黑的瞳仁,颤声说出了实情:
“当初先皇并亲手将圣旨放在乾正殿匾额后,为保万无一失,先皇特意将一份备用放在我手里……恒王,恒王根本不是先皇看中的登基人选,陛下真正想要扶持的人……一直是太子。”
是太子?
难怪这小皇帝人已经到了长河边,却不忘派一队精兵前来围剿他们。小皇帝本来就人品才智欠佳,登基后也不思进取,官员百姓多有怨言,能上位成功全凭萧贵妃盛宠多年,又有先皇遗诏。
倘若被人知道他皇位来之不正,定会生出大乱。
小皇帝为人阴险狡诈,既然知道自己得位不正,肯定会做两手准备。
秦观垂下眸子,若他是小皇帝,必定要先杀了薛永昌全家,再暗中杀了废太子栽赃给尧国奸细,才好万无一失。
如今刺杀薛永昌的骑兵已到,废太子那边怕是也凶多吉少,他必须尽快赶回莲城与薛雪凝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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