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秦观已经到了月华阁。
不同于游灯会的热闹,这里格外冷清,被夜幕的血月余辉淡淡笼罩着,仿佛一座安静的死墓。
阁中的妖并不算多,几乎皆是和越桃一般打扮的貉妖婢女,粉带金簪,发髻高耸。各个面容精致,神情冰冷,看向秦观的眼中暗藏着若有似无的敌意。
显然,她们都瞧见了月凤栖是怎样亲密地牵着他的手,亲自带着他一路走进来的。
秦观从容以对,随行于裕安身侧,甚至很有闲情雅致,观赏起了周围景色。
每进一步,月华阁的富丽堂皇便愈发彰显。
沿途园中所见,皆为奇珍异卉。
寝殿内更是金碧辉煌,穷奢极欲。
墙上每一处兽首雕饰都栩栩如生,神态骇异。彩绘梁柱辉煌雅致,数十只银狐野性狩猎之景盘桓其上,似乎正在进行一场血脉喷涌的原始盛宴。
偏偏睡觉的床榻单独辟了个小小的隔间。
墙是雪白的,地面也是雪白的,连被褥套子都是用数万根雪鸮绒羽编织而成,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与外界格格不入。
不像寝殿,倒像是某个野兽的洞穴。
“主人,您回来了,不知有何吩咐?”
为首跪下的妖婢,正是那日叫秦观吃闭门羹的越桃,此刻她在月凤栖面前恭恭敬敬,连眼皮也不敢抬。
月凤栖:“去取一袭整洁的衣裳,置于门外,勿需踏入此间。”
越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月华阁未曾备有客用衣物,主人……”
月凤栖未置一词,仅轻轻垂下眼帘,淡淡地掠过她一眼。
越桃立刻敛去了所有声息,身体俯得更低,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缓缓退至门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大殿之内,唯余月凤栖与秦观二人相对而站,静谧得仿佛连空气中尘埃的飘落都能清晰可闻。
月凤栖早已松开了秦观的手,随意取下脸上的竹玉面具,扔在一旁,露出一双暗金色的冷血兽瞳。
“听说,你来找过吾。”
秦观身上仍透着湿意。
他垂着眼,学着妖婢们对月凤栖的恭敬态度,轻声回应:“是,春熙说,您住在这里,我刚进宫,想多交些朋友,所以来找过您。”
秦观的声音很柔软,像带着钩子一样,痒痒地挠人心肝,带着缱绻惑人的味道。
月凤栖:“撒谎。”
他的下巴被一只冷硬的手掌抬起,月凤栖审视般的目光在他脸上冷冷扫过:“你煽动春熙,大张旗鼓地办灯游会,以为自己很聪明?”
“……”
秦观扬起的脸上睫羽微颤,仿佛连唇色都被咬出了淡淡的胭脂红,像只受惊的幼兽:“我没有!”
月凤栖的手往下移,毫不费力地一把攥住了他纤细的脖颈:“你不是妖,更不是魔,你本不属于妖魔涧,为什么要进宫?为什么想见吾?”
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居高临下的审问。
看似冷漠的暗金兽瞳里,平静之下,全是翻涌滚烫的骇人杀意。
秦观毫不怀疑,但凡他说错一个字,这位所谓的十三殿下最宠爱的妖主,即刻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忽地,一滴浑圆剔透的泪水从秦观眼中滚落出来,顺着那张过分漂亮的脸蛋,沿着下巴淌进月凤栖的指腹里,只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他原本就薄红的眼角洇湿一片,月灰瞳仁猫儿似的微微瞪大,似乎受了大惊吓般,孱弱可怜。
“我本就魔,只是刚修成人……两日而已,就被九婴大人送进了宫里,所以身上并没有什么魔气。”
月凤栖手上的力量并未减弱,只是垂眸,冷眼看着秦观狡辩,似乎在思考其真实性。
秦观喉咙痛得厉害,连气都快要喘不上来,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无力地想要推开对方的肩膀,却如同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不要,主人,不要杀奴!”
他实在心里害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越是强忍,泪水越多,脸颊越红,最后连鼻尖都泛起了淡淡的薄粉。
秦观摸不清月凤栖的底细,只能学着先前越桃的模样,对月凤栖俯首称奴,万般顺从。他心中自然万般不愿,却也只能暂时收敛锋芒,以求自保。
“凤栖——”
“我回来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你见了一定会很高兴。”
忽然,外面一道清亮的少年音传过来,好似谷中快活的雀儿般,兴冲冲地推门而入。
下一瞬,秦观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连周遭空气都似乎产生了一丝裂变,他毫无准备地被人扔进了一个黑漆漆的软洞里。
这种熟悉的触感,仿佛是最开始小妖们抬他所用的妖囊袋。
只是这个袋子闻起来有淡淡的积雪香气,不仅能听见周遭的声音,还隐约看见外界的景象,明显要高级许多。
秦观终于喘过气来,捂着嘴在妖囊袋里咳嗽不止,还好,月凤栖暂时放过了他。
也不知这臭狐妖是什么来头,脖颈被他攥住的瞬间,秦观心头竟然真的生出几分濒死的恐惧之意,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
秦观这次进入幻境,运气很好,刚进入妖魔涧就找到了一团没被妖魔啃干净的凡人残骸。他细心地将这残破的躯壳重塑,捏成他原本的模样,暂且借着这死人肉躯在妖魔涧行走。
自然了,他现在不是妖不是魔,更没有半点人味,如果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是活死人。
就算月凤栖刚才真的把他掐死,他也不过是肉身被毁,鬼魂出窍,到时候再花点时间重新找一个新身体就是。
只是这一来二去,实在麻烦,秦观最讨厌的便是麻烦。
若非万不得已,秦观绝不希望自己的这具临时寄托之躯被轻易损毁。
毕竟,每一次的更换都意味着一番新的适应与调整,他更愿在无需更换的前提下,好好维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完整”。
月凤栖对着来妖,嗓音依旧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是何物?”
秦观听见月凤栖的声音似乎是从头顶传来,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当月凤栖走向门口时,秦观所在的妖囊袋也跟着微微晃动起来,把他撞得几欲跌倒。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被月凤栖装进了系在腰上的浅碧色蝴蝶佩帏里,那股冷淡而幽远的积雪香,正是月凤栖身上独有的气息。
从秦观进入月华阁起,就发现到月凤栖性格冷淡,御下极严,少有妖敢在他面前放情恣意。
而眼前的这个妖却能出入月华阁旁若无人,高声喧哗,还引得月凤栖如此急切将他关在妖囊袋中,究竟来者是谁?
秦观有些讶异。
幸好,来妖身形并不魁梧,其肩头恰好只及月凤栖的腰处,使得蜷缩在妖囊袋中窥探的秦观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的面容。
这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左右,下巴尖尖,瞳仁乌黑泛红,皮肤雪白,四肢纤细,长相很是精致秾丽。
可细看起来,偏偏眉弓似剑,眉尾带刀,眉心一点红痣,满眼的肃杀之气,竟有几分杀怒之相。
秦观看见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瓷小圆瓶。
“此为子蛊,小巧精致,形如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可依附于人的心脉之上,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每一寸血脉,让中蛊者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难以自控的**。”
少年说完,又笑吟吟地取出另一个六棱沉香木盒。
“此为母蛊,平实古朴,形如干瘪的枣核。同样可以依附在心脉之上,只要母蛊释放出气味,子蛊无论身处何方,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与呼吸,想要与对方水乳交融。”
月凤栖打开白瓷瓶,细细瞧了一眼,又打开六棱沉香木盒,道:“不错,确是子母情丝蛊。”
少年得意道:“为求此物,我与那狡猾如狐、力大如虎的老道士缠斗不休,昼夜不息,足足三日三夜。期间险象环生,差点左臂尽废,幸而终是将其收入囊中。”
月凤栖:“此番,辛苦你了。”
少年浑不在意月凤栖冷淡的敷衍,继续兴致勃勃道:“这有何难,我只觉得那老道临死前还啼哭不止,一副宝贝被抢、死了爹娘的小儿模样,实在好笑。”
月凤栖将子母蛊收好,道:“凡人修道艰难,往往得了一个法器便从此供奉唯一。子母情丝蛊非朝夕可炼成,你夺了他毕生心血,与杀他又有何异。”
他话语中似有怜悯,嗓音却仍是冷漠。
少年有些嫌弃吐了下舌头:“我才懒得杀他!”
又道:“你说,若是谢华被种下此蛊,当真会前功尽弃,生出欲念走火入魔?”
月凤栖垂眸,声音依旧平静无澜:“会。”
“谢华修的是无情杀道,虽是无情道的一种,可比普通的无情道更加无欲无念,必须杀父杀母杀兄杀弟杀妻杀子,屠戮苍生,心无旁骛才能修成大道。”
“只要心存欲念,就会贪嗔眷恋,有了眷恋,就会生出不忍。一旦不忍,放下杀心,此功必破。”
“他先前为求得道,在其师云隐上人的指点下,进入焚天炉中将自己所有的欲念炼化成型,一剑斩碎,才能踏入杀道,到达如今的非人之境。”
“然而,世间万物,福祸相依。无情杀道,乃这天下最霸道的修仙道法。”
“一旦心中再起波澜,欲念重生,必将引来心魔肆虐。届时轻则经脉尽毁,重则飞灰湮灭。即便是谢华这般被誉为剑道之巅的万古奇才,亦难逃此劫。”
月凤栖素来寡言,倒是难得说这许多。
少年得了保证,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高兴道:“如此,也不枉我白费功夫!”
说完,又有些为难道:“只是谢华为人谨慎,普通妖魔难以接近,此蛊又天生脆弱,见阳必死,该怎么将子蛊种到他身上呢?”
月凤栖:“不难,子蛊会挑选母蛊宿主的第一任伴侣寄宿,你只需将两蛊种在同一人的心脉中,再引此人与谢华交.媾,子蛊便会自动爬入他体中。”
少年撑着下巴想了一会,明白过来:“这么说来,需得是处子最佳。”
月凤栖:“不仅是处子,且不能是妖魔,否则还未近身,就会被谢华一剑穿心。”
少年叹了口气:“此事颇为棘手,非妖非魔,必得是个凡人。”
“可惜这天底下的凡人,但凡鼻子能喘气的都跑去至高天修仙了,千方百计和我们妖魔涧作对。若是用妖气强行入侵,操控人的精神,又肯定会被谢华察觉,前番努力皆白费了。”
月凤栖一言不发,淡淡的薄唇紧紧地绷成一条直线,似乎若有所思。
少年却没了刚开始的好心情,有些心烦意乱,两拢漂亮的长眉蹙在一起。
“想不到,历经千辛万苦将此蛊得手,却难以伤到谢华丝毫,实乃可恨至极!”
不料,月凤栖掀起眼帘,那向来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激起了涟漪,波涛暗涌:“倒也不是完全无望。”
秦观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他就被月凤栖从妖囊袋里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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